按:《麓山,那些过往的灵魂》——隔着岁月的风烟,他们满肚子的心事,并无文字记录下来,就像幽暗河流里那一片片载沉载浮的桃花,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又有谁会在意某个历史时期他们的片刻思绪呢?
文天祥:留取声名万古香
◎ 谢宗玉
《创作》2025.1
他本是文弱书生,生逢乱世,不得不挑起家国重负。后虽兵败被俘,但他的精神气节,如人间清芬,长留后世。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过零丁洋》末句虽壮怀激烈,气贯山河。但整首诗却勾勒出了一个书生柔弱的清影。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而正是这份柔弱,让后人更是牵肠挂肚,恨不得能穿越时空,护他周全,哪怕只能递给他一杯热茶,多少也能暖他冰心。
若是从更多诗歌看,文天祥虽清瘦如竹,但绝对是一名硬汉。其坚如磐石的心志,让忽必烈都钦佩不已。于他而言,好说歹说的劝降,都是微风过耳;残酷无情的鞭笞,都是隔衣撩痒。《正气歌》才是他铮铮傲骨的最真体现: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正气所在,贯穿日月,磅礡八荒,凛然万古,此时“生死安足论”哉?文天祥的精神层面早超越了生死,如果一味哀惋凋零的生命,反倒让泉下的他倍感难过,当时当境,惟有一死,才能让自己心意畅通。所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
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我以我血荐轩辕”。文天祥这一死,给涯山之后的中华,留下了一尊不屈的精神雕像。他的那些诗歌,经鲜血淬火,也在后世发挥了无以复加的共情效应,其精神能量就像一颗炽热的太阳。比如《沁园春·题潮阳张许二公庙》: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取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
人生翕歘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这首词从艺术上来讲,不算上乘,但它个性张扬,气韵浩荡,每次读到,心魂都会为之一震,血脉像被煮沸了似的,如能量灌顶,酣眠唤醒,整个人的精气神立马达到了峰值。毛主席当年一定读过文天祥这词,所以《沁园春·长沙》与《沁园春·雪》才会写得这般大气沉郁,慷慨激昂,忘却小我,而把自身摆进了邦国兴亡、民族沉浮与万家忧乐之中,境界极其高远。
文天祥与岳麓书院有很深的关连。他的恩师欧阳守道先是在岳麓书院做副山长,之后才回到江西老家,出任白鹭洲书院山长。他的很多教学措施都模仿了岳麓书院。状元郎文天祥则是他教育生涯中最大的硕果。
1273年,文天祥出任湖南提刑,那时元军已经攻破襄阳。看过《天龙八部》的人都知道,襄阳虽偏居一隅,却是南宋抵抗外侵的精神图腾。五年坚守,城中军民已在全国人们心中筑起了一座不败的丰碑。襄阳一破,全国人们气若泄洪,元人自此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南宋已坠入战与和的摇摆中,以及忠与奸的辩论中,没有人能找到有效御敌之法。因性格耿直,文天祥这个状元郎混迹官场十几年,都没进入权力核心。出任湖南提刑前,他因开罪权臣贾似道,已在吉安老家闲居了两年。
提刑官相当于一个省主管公检法司的副省长,事情应该不少,但文天祥才华横溢,“疏决滞淹,一路无留狱”,湖南也得以“道路肃清”。在长沙的这段时光,文天心情明媚,悠闲自得,《与友人泛舟湘江》就写于这个时候:
故人满江海,游子下潇湘。
梦载月千里,意行云一方。
橹声人语小,岸影客心长。
总是浮萍迹,飞花莫近樯。
诗中心思,很是玲珑,也很迷朦。人语喁喁,音小并非因为橹声大,而是指友情已超越把酒言欢、高谈阔论的阶段,进入到轻抿香茗、细声漫语的佳境。同游者,可能是他昔日白鹭洲书院的同学。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客船渐远,岸景模糊,离别的心事,一点点拉得很长。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楚,不觉间,就弥漫了整个胸腔,相聚有多少欢娱,离别就有多少轻愁。萍踪无定,孤影江湖,岸边的飞花,就不必去追逐帆樯了,纵使难舍难分,但终归聚散随缘,且由他去吧。
哎呀,这种婉转的情思,比女子还要细腻呢。其实没有人是天生的英雄,和平年代里的文天祥,跟南宋大多数文人墨客差不多,喜欢推敲字词,用诗歌的空灵,来助推心魂的性灵。
期间,文天祥还经常爬岳麓山,有一次,还欣然提笔为道林寺和尚志茂,写下《道林寺衍六堂记》,叙述了四绝堂演绎成衍六堂的全过程。文字中流露出的那份静气和雅致,让人羡慕。
山中游览,外边俗务尽抛脑后,文天祥完全沉浸在麓山的地理风貌与人文典故之中。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山水清音,让文天祥难得轻松。可惜这样宁静的日子,很快要消失了。
1274年春天,文天祥又作了《齐天乐·甲戌题湘宪种德堂灯屏》:
夜来早得东风信,潇湘一川新绿。柳色含晴,梅心沁暖,春浅千花如束。银蟾乍浴。正沙雁将还,海鳌初矗。云拥旌旗,笑声人在画栏曲。星虹瑶树缥缈,珮环鸣碧落。瑞笼华屋,露耿铜虬,冰翻铁马,帘幕光摇金粟。迟迟倚竹。更为把瑶樽,满斟醽醁。回首宫莲,夜深归院烛。
湘宪,是指湖南的最高长官。此词指的是湖南路安抚使、潭州知州江万里。江万里是白鹭洲书院的创始人,欧阳守道便是他延请回去做山长的。从这一点来看,说文天祥是他的再传弟子也不为过。何况两人又是乡党,文天祥多次得到过他的举荐,他本人对文天祥也寄予厚望:
“吾老矣!观天时人事,当有变。吾阅人多矣,世道之责,其在君乎,君其勉之。”
此词算是文人间的雅酬,并非阿谀之作。让后人不适的,是词中的太平意蕴和闲适心态。而那时元人正秣兵厉马,水陆并进,直奔临安而去。因信息滞后,潭州城此时依然歌舞升平,这首赞美上司华堂的清词,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笼的。
词中描绘的那种花月春风、盛世繁华、风雅腻人的场景,与江北的累卵危局,实在太不般配了。
可这也怪不得文天祥,他一介文臣,既不能先知先觉,又不会居安思危,胸中纵有诗词文章千万,却无救国奇谋一囊。面对惨淡国运,衰颓时势,他只有一身傲骨与一腔正气相报。
事实上,就算文天祥智计百出,南宋也已腐朽不堪,难逃颠覆命运。此后九年,文天祥再无一天安生日子,屡战屡败,直至力穷被俘,英勇就义大都。时危见臣节,板荡识忠良,内外煎熬,文天祥就这样一步步被逼成了民族英雄。
既然这样,我倒是希望他在长沙的这段日子,更懵懂慵闲一些,更自由放纵一些,遍尝人间美好,然后再去披戴那无情命运给他安排的历史枷锁。
不过,纵使我们再怎么心疼他,也要清醒地认识,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谢宗玉,湖南安仁人,一级作家,著有《千年弦歌》《谁是最后记得我的那个人》等17部文学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