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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澍欠左宗棠的,三辈子还不清。搞不懂世人却反着说!

时间:2025-06-17 16:50:49来源:东篱笑菊编辑:叶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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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世人每言及左宗棠的发迹史,必会夸大陶澍在其中的作用,我细看历史,发现左宗棠的成功,跟陶澍关系不大。反是一开始,左宗棠就被陶澍“拿捏”住了,并步步缠紧。


托  孤


(原载《天涯》2025。3)


◎谢宗玉



1837年秋天,两江总督陶澍在告别渌江书院讲席时,向他发出邀请:“明年春闱,不管你中与不中,都来南京一趟,如何?”


这话信息量可大了。最佳解读,是不管这位讲席能否金榜题名,被后世誉为“道光第一臣”的陶大人,都会给他谋份官差。年轻人突然有种被馅饼砸中的晕眩感,他马上给湘潭妻子写信。激动之情,跃然纸上:


乃蒙激赏, 询访姓名, 敦迫延见, 目为奇才, 纵论古今, 至于达旦, 竟订忘年之交。 督部勋望为近日疆臣第一,而虚心下士至于如此, 尤有古大臣之风度, 惟吾诚不知何以得此,殊自愧耳!


讲席名叫左宗棠,是一匹心高气傲的烈马。可一夕相聚,这匹烈马就被征服了。批评与自我批评,是左氏的一贯作风,但表扬与自我表扬,他更擅长。


“你老公就这样被看中啦,陶大人的事业名望,在封疆大吏中,当世第一。这位牛人,竟主动打听我,着急忙慌地要见我,夸我是当世奇才。我们谈古论今,通宵达旦,惺惺相惜之下,订结忘年交。真不知道我何德何能,让他礼贤下士如此?惭愧啊惭愧。”


阅信毕,左妻周诒端心如蜜甜。要知道,自丈夫把家中房屋田地让给侄子,她带着孩子寄居娘家,丈夫便成了事实上的上门女婿。周家在湘潭是大族,但周诒端娘家是旁系。丈夫两次春闱不第,就在当地人对他誉满三湘的才名将信将疑时,陶大人突然“敦迫延见”,就像特意跳出来为他站台。


陶澍的礼贤下士,真的来得无缘无故吗?


左氏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当然不是。可左氏的信,依然那么夸张,除在娇妻面前自然流露的那份孩子气外,还有,就是他真被感动到了。位高权重之人,竟能折节如此,让左氏不由生出了一份“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来。


陶澍需要的,就是他的这份感动。


现在,世人都说陶左之谊,缘于一副楹联。对左宗棠来说,也许是吧。对陶澍来说,却并非如此。关于左宗棠的信息,他早就在胡林翼那里,听了很多。


胡林翼是陶澍女婿。早在十几年前,翁婿佳话,就传遍湖湘。


胡林翼的爷爷胡显韶与陶澍的父亲陶必铨是岳麓书院同窗,两人后来又以传道授业为生。胡家在益阳,陶家在安化,隔得不算远,交往却不勤。


胡林翼七岁那年,陶澍被任命为川东兵备道。赴任途中,突然执子侄礼,拜访了益阳教书匠胡显韶,具体原因不详。不过这年春闱,教书匠的儿子胡达源殿试中了探花,攒了一个较高的入仕起点。


天资聪颖的胡林翼,就是这天被陶澍发现的。一番逗戏,“惊为伟器”,直接相中为东床快婿。18岁那年,与陶家第五女琇姿完婚,被陶澍带在身边,耳提面命过好长一段时间。


胡林翼与左宗棠同年,大左四个月。两人有共同的老师贺熙龄,因求学时间不同,最初两人并不相识。1833年,两人赴京会试,双双落榜,正巧相遇,几番交谈,便互托知己。


青年左氏倔强偏激,又“喜为壮语惊众”,在城南书院和岳麓书院湘水校经堂读书时,常被同窗视作异类。他本人颇为不屑,对外放言:只有猪呀羊呀才成群结队,狮子老虎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


如今落榜了,“大话王”一时不再矜夸。何况胡林翼很早就有岳父背书,神童美名传遍三湘。如今岳父又是炙手可热人物,除非脑残,不然谁会在他面前造次?巴结还来不及呢。


胡林翼性本宽容,不说左氏敛了个性,就算恃才而骄,他也不会在意。在湖南左氏名气不比他差,恩师一家对他评价甚高。贺长龄称他“无双国士”,贺熙龄对他也不吝赞词:“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深见古人情。”是说左氏胸襟宏阔,目光高远,学问精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在话下。现在见了,自然得好好结交。


盛名之下无虚士,腹有诗书气自华。一番交谈,两人都如获至宝。落第后的愁怅,也减轻了不少。回到南京,胡林翼与岳父谈及湖湘才俊时,对左氏赞不绝口,多少唤起了陶澍的好奇心。


陶澍回乡省亲,25岁的左宗棠刚被聘为渌江书院讲席。县令知其大才,便邀他为陶澍下榻醴陵的馆舍写副对联。左宗棠当仁不让,不但写了,而且写得极好。陶澍满意至极,问了撰联者姓名,忙差人唤来一见。


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这是一副恭维联,可若仅仅只是恭维,两江总督也不见得会理睬。处在这个位子,从来不缺恭维者。盲目恭维,效果会恰得其反。而这副楹联匠心独具,既有明意,又藏暗意。作者超绝的才华学识与精准的处世分寸,都蕴藏其中。


“五色天书词焕烂,九华春殿语从容”,出自唐诗《寄中书同年舍人》,是一首七律。全诗喜气洋洋,描绘了一段词雅墨香的相聚时光。左氏从中摘取“春殿语从容”一句,暗指陶澍曾多次被道光帝私下召见,并赐御笔亲书“印心石屋”。这的确是陶澍最为骄傲的地方,自称为“旷代之荣”,几年时间,便将这四字刻得全国到处都是。


可如果上联仅指此事,未免又太浅白,太俗气。陶澍自己可以洋洋得意,旁人若以为猜中了他心思,想借他的虚荣心谋利,也得惦量一下其中风险。


所以上联还有明意。明意是赞美陶澍学问高,能力强,可从容处理朝堂事务。而如今的从容应对,跟二十年前他的寒窗苦读是分不开的,那块见证他奋发图强的印心石,依然浮立于资水之上。磐石如舟,既默默记录他半生功业,又时时关联他与故乡的情意。


总督奉旨回家探亲,可谓衣锦还乡,家乡的巡抚、知府、县令等各级人物都来陪同,欢欣之情跟诗中的相聚之乐何其相似。所以“春殿语从容”,也可借指陶氏与眼前同僚朋辈间的应答交流。“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则指陶澍虽宦游二十年,家乡人仍如那块印心石,对他念念不忘,一如初心。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出自南朝诗歌《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下联引用“大江流日夜”,知道这首羁旅诗的人,立马会想起“近乡情更怯”之句来。这样就与“八州子弟翘首公归”,形成了紧密互动效果。一个思归,一方望归。


然而,总督大人究竟还有没有这种乡里乡气、五味杂陈的情绪呢?左氏不敢胡乱揣测。所以下联也有明意,“大江流日夜”,可单指逝者如斯夫,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湖湘弟子特别期盼陶大人这次回乡。


清代湖南行省下辖九州府,其中沅州府原本属于辰州府,乾隆朝才分为两府,所以用八州代称湖南没问题。至于某些学者说八州暗指陶家祖上陶侃曾都督八州军事,则是想当然了。那八州涉及湖北、江西、安徽、广西、广东等地,陶澍回乡省亲一次,这么多省的青年学子翘首盼归,与实情不符。左氏作为一枚湖湘学子,也不敢如此意揣南方诸省。


喻意重重,俗者见俗,雅者见雅,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并且未算胜,先算败,即便不被赏识,至少不会惹祸上身。其分寸感的把握,即便陶澍这样的老江湖,也不会更好。


左宗棠的偏激,只表现在言谈上。谋定而后动,他会做得毫无破绽,譬如这副楹联。其深沉心思,胡林翼不曾向陶澍提及,这回陶澍自己发现了。


左氏一等一的才华学识,让陶澍惊诧不已。左氏宽阔的胸襟视野,及烈火金刚般的性情,更让陶澍动容。刚正耿直、敢爱敢恨,动不动就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这是他在年轻的胡林翼身上没有看到的。


这次相见,被很多学者赋予了无穷意义,并将它当作陶澍提携左宗棠的明证。可在我看来,醴陵馆舍的相聚,只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狮王,给一只虎崽施了魔咒,将他巧妙降服,纳为己用。




左宗棠有大才,认识左宗棠的人都知道。贺氏兄弟早就将他当作自家后辈教导。不但教学问,还纠品性。贺熙龄责他“气质粗驳,失之矜傲”,要他好好把性子磨一磨。


贺长龄认定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嘱咐他别“自限其成,苟且小就”,别被一些小官小职、小恩小惠阻碍了前进步伐。


湖南巡抚吴荣光在岳麓书院创办湘水校经堂,左宗棠从城南书院转来这里读书,七次段考,皆列第一。吴巡抚爱其才,将他推荐去渌江书院谋了一份年入两百大洋的工作。


青年左宗棠的学问基础,主要来源于三部书:《天下郡国利病书》《读史方舆纪要》《水道提纲》。


《天下郡国利病书》内容涉及舆地、山川、农业、边备、关隘、兵防、户口、马政、盐田、矿产、水利、赋税等十几个方面;《读史方舆纪要》专论“古今用兵战守攻取之宜,兴亡成败得失之迹”;《水道提纲》则是一部采用经纬划分,记录天下江河支干的地理书。三个作者分别是顾炎武、顾祖禹、齐召南,都是清代重理性、重考据、重实践的大学者。


八股取士,四书五经为主科,上面这些,反成闲书,无聊时翻翻,权当消遣。左氏偶然遇上,便将它们视为珍宝,焚膏继晷,反复诵读,精要处,抄录成册,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书既成就了他不同凡响的才识,也成了他科考路上的最大障碍,同时也让他与城南书院的学子愈行愈远。“于时承平日久,士人但知有举业,见吾好此等书,莫不窃笑,以为无所用之。”


有一回春闱,左宗棠已被录取,考官发现湖南的录取数,比核定名额多了一个,比较来比较去,便把左氏拿下了。原因还是左氏试卷观念离经叛道,结构不合程式,承转不合规矩,录他多少有些风险。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想担这份政治责任。


左宗棠务实的学问,科考不灵,在陶澍这里却灵得很。陶澍被称为“道光第一臣”,不是因职位,而是因才干。其他大臣策手无策之事,陶澍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陶澍所看之书,同左宗棠一样杂。左宗棠重“农学”和“舆地学”,陶澍重“算学”和“测量学”。左宗棠的杂学,利于他前半生的乡居躬耕,与后半生的平叛御敌;陶澍的杂学,则在他所经办的海运、盐务及银币改革上,得到了充分运用。


只不过陶澍做学生时,读的是规矩的四书五经,杂学是在工作后根据实际需要,恶补来的。左氏对杂学的吸收,则完全出自本能,他仿佛天生知道,这些学问,以后有大用。


醴陵相见那会,左宗棠也许还懵懵懂懂,并不清楚自己一肚子实学有多重要,可陶澍却清楚得很。科举取士两百年,大清收拢进士无数,称手之才,却寥若晨星。道光帝常向他抱怨,举国臣工,没几个能像他这样“公忠体国,为寡人分忧”。其实不是人家不想上进,而是这些科考正规军,诗词文章还可以,经世致用则不行,自然养成了遇事就躲的习惯。若有解决之法,那是天大功劳,傻子才不会抢着做呢。


可以说,整个大清盼实用型人才,如久旱之盼甘霖。一夜畅聊,陶澍非常明白,左氏一旦进入社会,就会如锥处囊中,不愁没人发现。何况,左氏还是一个天天自我点赞的人呢。


虚怀若谷,礼贤下士,陶澍所表现的这些品性,只为感动左宗棠,让他死心踏地追随自己。要知道,一年前,曾国藩春闱落第,以请教学问之名,去南京拜访他,连门都没进去。野史把湖湘两大巨头终生未见之憾,推给没去通传的门子。真相却一目了然,陶澍礼贤下士不假,可当初中规中矩的曾氏,实在不像有才的样子呀。


拒见曾国藩,却邀约左宗棠。末了还加一句,不管是否中榜都要来。这让左氏直接破防。士为知己者死,此念一旦诞生,便在脑海根深蒂固。




一年后,左宗棠再次落榜,内心并不恓惶。他顺着运河,兴冲冲投江南而去,结果却傻眼了。去年还龙马精神的陶大人,如今竟病恹恹的。他患了风痹症,形容枯槁,无法站立,只能坐在椅上迎客。


左宗棠紧握他的双手,眼睛红湿,哽咽难言。跟在陶大人身边做事的机会,应该没有了,那么,陶大人会将他举荐给其他大臣吗?不知道啊。


正惴惴不安之时,陶澍将六岁小儿陶桄叫上前来,向他磕头拜师,把左宗棠完全整不会了。总督府能人无数,就是陶澍那堆进士出身的亲家,随便拉一个,也比他合适。两年前,胡林翼已中进士,他也比自己强啊。


左宗棠坚辞不受,谁知陶大人还有更清奇的脑回路。他庄重提出,要与左氏结儿女亲家。让左宗棠直接宕机,脑屏雪花一片。左宗棠小陶澍三十三岁,完全是两辈人,如何做亲家?这不乱了伦理纲常吗?


此事后来传开,士林也一片哗然,曾国藩听后更是忿怨不已,连刚中的进士都不香了。他从北京写信给湘中诸弟,提及此事,责怪陶相老迈昏庸,为了抬举左宗棠,竟不顾年龄辈分,胡乱结亲。


同曾氏一样,外界普遍认为这是陶澍在给左宗棠搭平台,升名望,攒人脉。连左宗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有陶澍知道不是,他这是趁左氏还不能准确自我评估时,赶紧进行“利益捆绑”,就像现在的“天使投资”。


别看左宗棠牛逼哄哄,可自己究竟有多大才华,他既没量化标准,也没比较范围,更没成功案例。就算想破天,最多只认为比见过的同龄人要强一些。可三次春闱落第,怕连这种想法也不敢有了。


而陶澍一生阅人无数,左氏的才华,虽还没被实证,但以他的眼界,知道此子注定会如大江东去,任何人都无法遮挡。他要做的,就是在朝阳破云喷薄之前,先用情义将他“绑架”过来,为自家服务几年。


贺熙龄第一个看出了其中玄机。这不对呀?左宗棠是他贺家发现并培养的,反倒让陶大人先得手了?于是有样学样,左氏小儿,甫一出生,立马当女婿抢过来。才不管自己是左氏嫡亲老师,又大左氏二十多岁。嗬,反正已有人不要脸在前了。


此举也启发了贺长龄。行,你抢左宗棠,我就抢曾国藩,于是贺曾两家也结为亲家。年轻的曾氏,乐见其成,这回他不骂大他二十几岁的贺长龄老迈昏庸了。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湘籍官员有意在湖湘内部缔结姻盟,并在朝堂逐渐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政治势力,为后来湖湘人才的冒尖,营造了良好的成长空间。而以往,湖湘政治力量太过薄弱,个体要想进步,只能联姻外省,这就很难在本区域形成拳头效应。陶澍对湖南的关键性影响,这是其中之一。他的亲家,基本都是湖南的。


去年返乡,陶澍已有病征,只是外人看不出。鲜花着锦的外表下,有一颗悲凉的心。儿子八个,夭了七个,只剩小儿陶桄。陶桄若亡,他一生奋斗,便尽付东流。回乡探亲,是想拜祭列祖列宗,保佑陶桄茁壮成长。除此外,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也让他做好了客死他乡的准备,回来只为跟故乡最后告别。


陶澍择亲条件严苛,六个女儿,除二女琼姿,其余皆嫁官宦人家。琼姿割臂疗母,被乡里奉为孝女,奏请朝廷旌表,并建牌坊彰名,引得无数诗文称颂,让陶澍颇为无奈。


小女琼姿,年甫十二,未娴女诫,因癸酉之冬母病垂危,雪夜操刀割腕疗母,事出仓卒,偶获两全,本非家门之顺事,盖缘小子之无知。


陶澍把女儿这种行为,归为懵懂无知,而不是品性使然。为什么?因为没有哪个官宦人家愿意娶一尊道德菩萨啊。以后但凡有家庭纠纷,菩萨哪会有错?错的皆是婆家。琼姿此举,无疑是把自己的富贵姻缘拒之门外了。陶澍最后只能择婿安化,将她嫁给一个邑增生,亲家是巴陵县教谕。跟其他亲家女婿相比,差得有些远。


琼姿下嫁,是被道德架在火上了,没有办法。儿子没这层顾虑,不得千挑万选么?左氏虽有才华,但名望地位,与他霄壤之别,除贺家外,别人都以为陶澍疯了。


陶澍心中苦哇,身披锦袍,里面满是虱子。陶桄的母亲张李,十五岁为妾,十六岁诞子,二十一岁去世。在世的妻妾,都没将儿子养活,何况离世的?


凭两江总督的身份,给儿子寻一门好亲不难,难的是他走之后,关系该如何维护?安化陶家虽是大族,可除他意外崛起,其他并无人物。一旦他倒下,家族会迅速打回原形。


所以,找一个能与儿子一起“成长”的老师非常重要。对儿子来说,如何长大成人,充满变数。对左氏来说,如何做大做强,同样充满变数(只不过陶澍对他有信心)。一个是长身体长学识,一个是长名望长资历。不同的成长,正好相辅相成。若婿弱翁强,陶桄会不会受气不说,能否成才也暂放一边,就是能不能活到结婚时,都成问题。现在即便结亲权贵,谁能保证人家以后就不会退婚?


按理说,胡林翼是最合适的托孤人选,等陶桄长大成人,再给他寻门亲事。可此时胡林翼正在翰林院做编修,上班按时打点,没空教导陶桄。


何况托孤给他,陶澍心里没底哇。当初他带胡林翼回南京,这家伙竟在岳丈的眼皮底下,泛舟秦淮,流连烟花柳巷。有人给他打小报告,他只能尴尬一笑:“年轻人嘛,喝喝花酒,不算个事儿。我贤婿有大才,趁现在闲着,正好耍耍,将来肯定比我还要忙。”话虽如此,但要托孤,他更中意左宗棠的沉稳坚毅。




1839年,胡林翼将陶澍灵柩及一众寡母孤儿送回安化,将一切安顿好后,便回北京了。贺熙龄只能把陶澍遗书,转给学生左宗棠,信末如下:


“唯望吾弟务践前盟,莅舍扶持一切。九泉之下,感激无已。”


这是陶澍怕左氏反悔,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催促左氏登上陶家那驾不明未来的马车。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左宗棠能不践约吗?于是辞去渌江书院职务,于1840年前往安化小淹,以准岳父的身份,受聘西席,一呆就是八年。


教个小屁孩,在外人看来,左宗棠过得老安逸了。实际上呢,他是把自己扔进了丹炉。用现在的玄幻网文来说,就是一个充满危险的试炼地。


刚到安化,正赶上陶氏家族分割家产。一族人锱铢必究,寸利必争,房产、商铺、田地,甚至包括各类家具、农用什物、锅碗瓢盆,都要分得清清楚楚。


陶澍这房,只剩孤儿寡母,能争来什么好处?左宗棠只能硬着头皮,仗义直言。这实在是难为他了。当年父母死后,兄弟分家,左宗棠与二哥怜惜大哥早逝,一拍脑门,便将家中房产田地全给了孀嫂侄子。“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这可是大实话。如此重义轻利君子,现在为陶家妻小不被欺负,不得不急赤白脸,与人纠缠争辩,实在是操心又操蛋。


此时,左氏才明白陶澍信中“莅舍扶持一切”的真正含义。邀他坐镇安化,不只是教书,而是想借他认死理的倔性,替儿子守住家业,镇压族内一切不服。


一个西席,住在东家,没人说闲话。可一个准岳父,长期住在女婿家,那份尴尬滋味,可真不好受,何况每天还要面对虎视眈眈的陶氏族人。分完公产,族人又想从孤儿寡母手中讹些私银,无奈有门神左氏横刀立马,任凭他们如何饶舌,也莫想骗走银纹半两。


陶氏族人便大肆造谣,说左宗棠私吞陶家钱财。连他外出,都有人尾随监视,先怕他把值钱物件偷偷带走了。把左宗棠气得直跳脚,又不能像粗鄙乡民那般赌咒发誓,只会说:“不值为此区区挠吾素节”,后来这话竟成了他的口头禅。


腌臜小淹,日如炼炉,那就打道回府吧?可不能退呀,一诺千金。何况他是陶桄的岳父,在这个世上,他不为陶桄出头,还能指望谁?


不走不走,不气不气,任它八风披拂,我自岿然不动。左氏一点就着的暴脾气,竟在小淹治好了。他慢慢懂得了忍隐与包容,只要问心无愧,管他流言蜚语。四年后,他甚至用陶家聘金,高调在老家修建了一座名曰“柳庄”的豪宅。


都说左氏小淹八年,养了识、养了望、养了势。这话颇为牵强。从南京搬来的那堆书,让左氏受益匪浅,这话不假,可左氏呆在别的地方,就不读书了吗?


读同样的书,陶桄胡林翼等人,怎么就没读出个“五百年来第一伟人”的名号来呢?


左氏没读陶家一本书时,陶澍就被惊艳到了,那么陶家书籍,对左氏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吗?


一个人的名望声势,不是自身实力的展现吗?靠外人或外力,只能沾一时之光,绝不会长久不衰。陶桄的身份还不显赫吗?可他一辈子又干成了什么?


八年小淹,左氏最大的收获,就是炼就了超强的耐心与韧性。除面对陶氏族人的刁难外,女婿的教育,也很磨性子。都说虎父无犬子,可这位西席,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中人之资”的陶桄,也达不到外界预期,左氏压力大呢。


林则徐与左宗棠的“湘江夜话”,也被人当作陶澍恩泽的余波。可真能扯。早在十几年前,陶澍的确与林则徐谈过左宗棠,只说左氏很有才华,并很快会冒头,不过性格有些古怪。


细剖此话,无非是说:你别多问,左氏才华了得,自会冒尖,你别想着纳为己用,他的性格你驾驭不了。估计那时陶澍一心只想把左氏留给儿子,不想林左过早碰面。


1847年,林则徐任云贵总督,手下无得力之人。胡林翼推荐左宗棠,林满口答应,左却拒绝了:“我今年要给侄子娶媳妇,还要陪女婿去长沙读书,没空啊。”


还能更敷衍一点吗?不过拒绝的同时,又给林公一生事业,给予了高度评价。说自虎门销烟来,他就一直关注林公事业,换成现在的时髦说法,就是身体虽不能伴随左右,但心思一直被他左右。林则徐一笑,原谅了他的敷衍。


左氏为什么不赴云贵?不想错过女婿和侄子的成长关键期,既是实情,也是托词。1847年,林则徐已有62岁。虎门销烟后,被贬新疆五年。召回复起,先后任陕西巡抚、陕甘总督、云贵总督。


虎门销烟后,全国上下对林态度迥异,上层视他为启动鸦片战争的祸首,下层民众将他捧作民族英雄,很多人为他的不公平遭遇,奔走呼吁。朝廷骑虎难下,不得不再次起用他。然而,林则徐的存在,像卡在大清喉咙里的一根鱼刺。只有他死了,这根刺才算拔除。所以高官厚禄背后,是一个救火队长的幻影。哪里有暴乱,就将他往那里搬。要么犯错,要么累死。左宗棠看得非常明白,跟这样一位老头混,朝不保夕,没有前途。


事实证明左氏的判断是准确的。五年边疆岁月,已把这个老头折磨得差不多了。现在又东奔西跑,很快就累病了。两年后,林则徐绕道长沙探望左宗棠,就是在辞官养病的途中。几个月后,太平军崛起广西,朝廷又派林老头去救火,全然不顾他尚在病中。1850年11月,这位迟暮英雄再也撑不住了,大叫三声“星斗南”,便撒手人寰。三字何意,至今无人能解。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没错,虎门销烟以来,林则徐就一直处在暴风眼中。左氏不想混迹其中,不全是忌惮小人,更害怕没有决断权力。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氏这种豪迈性情,跟左宗棠太像了。两头老虎,不好聚在一个山头,到时谁听谁的?要知道,左宗棠根本没有做幕僚的自觉。


“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这是柳庄书房两边的自拟联。即便给朋辈写信,落款也是“今亮”,即当今诸葛亮。如此牛逼哄哄的人物,自会避开另一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狠角色。后来左氏给湖南巡抚张亮基、骆秉章做慕僚,事先就讲好条件,对他不能有太多干涉,遇事不决,要认真听取他的意见。


1952年,太平军攻入湖南,张亮基由云南巡抚改任湖南巡抚。胡林翼再次荐举左宗棠,称他“横览九州,更无才出其右者”,还给出了具体评价:“廉介刚方,秉性良实,忠肝义胆,与时俗迥异;其胸罗古今、地图、兵法、本朝国章、切实讲求、精通时务。”


此时长沙已情势急迫,太平军将领萧朝贵正举兵攻城。张亮基赶紧修书一封,差人星夜奔驰湘北,请左氏出山。言辞之恳切,有如刘备当年之请孔明。


胡林翼怕左宗棠犹豫,又派人专门送信,介绍了张亮基,又剖析了当今局势,并把左氏“狠骂”一顿,说国家靡烂至此,乡梓大祸临头,你那一身才学,不拿来“济人济世”,要捂在肚子发霉吗?就算你想终老山林,独善其身,可如果“楚地尽沦于贼,柳家庄、梓木洞独免乎?”


张亮基是江苏徐州人,第一次来湘为官,其为人处事如何,左宗棠并不知晓,他怕出山后仍不能大展拳脚。正在犹疑间,郭嵩焘、江忠源、左宗植等一干亲友纷纷跑来劝说,几乎是连推带拽,才把他拉去长沙。




左宗棠出仕,最后竟演变成这般光景,用“水到渠成”都不足以形容,简直是非他不可了,那他还要借助陶澍的声名吗?或者说,人家再三请他,仍把他跟陶澍的亲家关系考虑进去了?又或者说,十几年前陶澍对他的抬爱,仍是人家现在请他出山的重要因素?


因御敌不力,骆秉章被撤掉湖南巡抚之职,张亮基调离,骆秉章重返湖南。他有样学样,上任伊始,亲自上门去请左宗棠。可左宗棠左右不听,不想再做那劳什子师爷。


骆秉章便曲线救国,向乡绅陶桄摊派十万两银子,作战争募捐,把左宗棠气得够呛,当即带陶桄入长沙,将骆秉章劈头盖脸一通责骂。骆秉章大笑挽留,请君入瓮计成。“四年三月,同伊婿陶桄到省捐输,极力挽留,始允入署襄办,仍不受关聘。”这是骆秉章自编年谱的记录。


骆秉章比张基亮放手更彻底,他只顶着巡抚的名号,实事都让左宗棠在干。有了这份自由,左宗棠整顿吏治,惩治贪腐,追责惰怠,干得那叫一个欢,“左都御史”的大帽和“二巡抚”之名,便是这时候从坊间传出的。


甚至还传出“湖南只知有师爷,不知有巡抚”的挑拨之言。可骆秉章才不在意呢,他性子柔和,特别需要一把快刀,一扫官场颓靡风气,而左宗棠愿意成为这把刀,大砍四方。


一个书生,凭什么掀起吏治风暴?无非是不计后果呗。足见左宗棠真没把做官当一回事。直到1861年,左宗棠才被正式授予实职,起步浙江巡抚,从二品。此时离陶澍去世已有22年,与陶澍相关的皇帝大臣也都风流云散。


提拔左宗棠的,是慈禧太后。


对慈禧太后而言,陶澍只是一个依稀的名字。陶澍逝世那年,她才四岁。


陶桄智力一般,却体格强健,臂力绝伦。七个哥哥皆因体弱而夭,唯独他壮硕如牛,估计是遗传了母方基因。只是母亲入妾陶家,没几年就死了,是否缘于“宅斗”?不得而知。


陶桄一生或荫或捐,做过主事、道员、按察使、资政大夫,官至从二品,虽多是虚衔,但也尽享“官二代”福利,这其中陶澍对他的福荫,可能还不及左宗棠。毕竟人在人离,不可同日而语。


1866年,左宗棠出任陕甘总督,34岁的陶桄,同去陕西,想一展抱负。左氏却执意让他返湘,就怕陶澍唯一的子嗣有个三长两短。对女婿的溺爱,甚至超过了儿子。长子左孝威体质不好,左宗棠却带着他南征北战。收复新疆时,因水土不服,孝威染病而亡,年仅二十七岁。


最初,左宗棠是想将陶桄培养成治世干臣,以承其父遗志,以光陶家门楣,后来发现女婿没有独挡一面的才能,便想护他一生周全,做一名守成之子。将他遣返回湘,大概也是不想他在军中犯错。


陶桄并不明白岳父苦心,晚年在《述怀》一诗中,多少有些抱怨父亲声名太盛,岳父保护太好,让他一生难展拳脚,只能安享太平,做一位富家翁。


行年六十五春秋,衰病寻侵竟白头;幽愤忍为知己道,虚声犹误故乡留;人心变幻山溪险,世局浮沉日月流;枯荣一生都是命,惟完真性即丹丘。


他就不想想,晚清那般复杂局势,没有金刚钻,难揽瓷器活啊。左宗棠一诺千金,对他和他父亲,算是仁至义尽了。能无灾无病,度过一生,有什么不好呢?陶桄有儿子六个,孙子一堆,至今家族繁茂。仅此一项,左宗棠对陶澍就有天大的恩德。


从答应与陶家结亲,到女儿出嫁,都过去了十多年,可因门第及嫁妆问题,左宗棠仍耿耿于怀,觉得自家是高攀了。坊间也说他守着陶桄这么多年不放,就是怕陶家悔婚。把这个自尊心很强的书生,肺都憋炸了。


这些闲言碎语,无疑也影响到了左氏的出仕心理,但凡与陶澍有关的举荐,他都却之再三,拧巴得很。骄傲如他,自信如他,越到后来,越不想沾任何人的光。每次出山,都是被人连推带拽,恨不得八抬大轿。当局者迷,都快有心魔了。


事过百年,我们仍陷在这个迷局中,认为是陶澍恩于左宗棠多些,而不是左宗棠益于陶澍多些。左氏若泉下有知,大概也会忍不住长叹吧?今天我撰写此文,就想改变一下人们的惯有思维。


谢宗玉,湖南安仁人,一级作家,著有《千年弦歌》《谁是最后记得我的那个人》等17部文学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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