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彬

黄君珏烈士生平事迹陈列馆外景。(刘义彬 摄)
太行英魂故里花
1
青山绿水将天空托举得空阔而明丽。紧挨屋前的一排绿色盆景正洋溢着盎然生机,整洁的水泥前坪圈着一排低矮的绿篱,阳光将绿篱边桂树的影子拓印在水泥地上,如同一幅未干的水墨画。不远处,大片竹林郁郁葱葱,在微风中沙沙摇曳,仿佛在絮叨某个久远的故事。阳光和煦,让人心境平和而明朗。

黄君珏烈士生平事迹陈列馆。(刘义彬 摄)
趁着假期,我再次踏入雨湖区黄君珏烈士生平事迹陈列馆。展陈室里,一幅幅图片、一段段文字、一件件史料,将我拽入那段幽深而沉重的历史。于我而言,这次的探访是对烈士的一次祭奠,更是一场关乎灵魂的深度探寻和叩问,关乎家与国、情与爱、价值与信仰。
“夜九时,敌暂退,婿勉力裹伤蛇行,潜入敌围,爬行至该山,时皓月正明,寻到遗体,无血无伤,服装整齐,眉头稍锁,侧卧若熟睡,然已心胸不温矣。其时婿不知悲伤,不感创痛,跌坐呆凝,与君珏双手相握,不知所往,但觉君珏亦正握我手,渐握渐紧,至不可脱……”当我读到墙上黄君珏丈夫当年写给岳父的这段家书时,80多年前那个夜晚的凄冷月光,终于化成决堤的泪水,从我的胸腔,从喉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2
1942年五六月间,连风都带着铁腥味,红色的《新华日报》华北总部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在飞机的配合下,3万多日本侵略军在太行山区进行“梳篦式”扫荡,施行所谓“铁壁合围”的战术,妄图将抗日根据地一举消灭。作为《新华日报》华北总部的经理部秘书主任兼总会计师,黄君珏和同志们在转移途中与敌遭遇,战斗后被迫化整为零,分散隐蔽。为了缩小目标,不拖累他人,黄君珏带领医生韩瑞、电务科译电员王健两人,退守到庄子岭道士帽峰悬崖上的一个隐秘山洞。

黄君珏烈士藏身的山洞。(资料图 来源:新华网)
在庄子岭一带“扫荡”的日军,于6月2日的搜查中发现了黄君珏3人所隐藏的山洞。凶残的日军如恶犬一般守住洞口的出路,从峰顶垂下点燃的柴草,用烟熏火烧逼她们出来。滚滚浓烟瞬间向洞内涌去,命悬一线之际,黄君珏抱定宁死不当俘虏的决心,冲出洞外,打出手枪里最后3颗子弹,连毙两敌,趁着敌人慌乱之时,纵身跃下悬崖,像一只凤凰鸟毅然飞向了死亡的怀抱。这一天正好是她30岁生日。
此时,黄君珏的丈夫和同事王默磬,正身负重伤,携带着党组织的机密资料和电台隐蔽在相距不远的另一座山头。他亲眼看见妻子与敌枪战后跳崖的惨烈过程,心痛如绞,却无能为力。深夜,趁敌人退去,左大腿被子弹击穿的王默磬借着月色艰难攀爬,摸索着来到妻子的身边。当日为农历四月十九,皎洁的月光下,他凝视着妻子貌若熟睡的脸,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期望着奇迹的诞生。此时黄君珏似有感应,将丈夫的手越握越紧,竟至不可松脱,仿佛要将无尽的爱意、未酬的壮志凝聚在与爱人的最后一握……直到枪声响起,不远处传来敌人的叫喊,王默磬才以手掘土,匆匆掩埋妻子后挥泪离去。
历经重重艰险战胜敌人的“扫荡”后,王默磬给岳父写下了本文开头的那封泣血家书。在信中,他还写道:“君珏为国捐躯,伊战后数载,多树功绩。伊英勇杀敌,视死如归……吾岳有不朽之女儿,婿获贞烈之妻,慨属民族之无上光荣!”
3
如此坚毅而刚烈的女子。有谁知道,她本是一株温室里的西府海棠?
黄君珏原名黄维祐,生于1912年6月4日,湖南湘潭人。父亲黄友郢是国民党元老,参加过辛亥革命,为国民政府财政部机要秘书,“财神爷”孔祥熙的亲信。外祖父余肇升为湖南著名教育家。大舅舅余范传为国民党中央军校第三分校(长沙)少将教育长、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少将参议。二舅余籍传为著名公路工程专家,曾任潭宝公路总工程师、民国政府湖南省建设厅厅长。小舅舅余箕传为著名学者,复旦大学首任文学院院长。本应在优渥环境中享受安逸生活的黄君珏,却心怀对苦难大众的悲悯之情,毅然踏上了一条布满荆棘的革命之路。从金枝玉叶的富家小姐,到复旦大学高才生,再到坚强坚定的共产党员,为国捐躯的抗日烈士,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如此坚定而决绝。

黄君珏(资料图 来源:新华网)
15岁在长沙读书时,黄君珏就参加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就读于复旦大学经济系时,18岁的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被选为学生会委员,积极动员和组织同学们参加抗日活动。1931年12月5日,北京大学南下示威团来沪代表被国民党特务绑架。黄君珏闻讯后,召集复旦同学前往上海市政府请愿,将市政府团团围住,高呼口号,迫使市长张群下令释放了被捕学生。
1933年6月,21岁的黄君珏被父亲安排到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会计司任科员,第二年到上海交大读研究生,同时在复旦附中教书。其间,她秘密参加第三国际派驻上海的远东情报局工作,搜集国民党政府和日本军国主义的重要情报,因成效突出很快受到情报局领导人的信任和器重。之后,由于叛徒出卖,该组织受到破坏,黄君珏掩护另外两名同志脱险后,隐蔽到南京父亲家中。在蒋介石的直接命令下,军警包围黄家,黄君珏因此被捕入狱,被判7年监禁。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八路军武汉办事处将黄君珏保释出狱。经组织批准,她与相恋多年的战友王默磬结为夫妻。不久后,在党组织安排下,黄君珏同丈夫一起回长沙开展抗日救亡工作,牵头筹办了一所难民工厂,组织流亡妇女用自己的劳动为抗战作贡献。1938年夏,黄君珏和王默磬被派往驻扎冀南的国民党部队,开展基层官兵的抗日统一战线宣传工作。当年底,南京沦陷,黄君珏的父母已迁往武汉,黄君珏夫妻在北上的途中得以与家人短暂团聚。黄君珏给母亲买了一个小闹钟留作纪念,家国破碎,母女俩忧凄抹泪,相拥作别,从此天各一方,再未相见。
因国民党顽固派频频制造与八路军的武装摩擦,1939年4月,党组织命令黄君珏和王默磬撤离冀南平原,来到了太行抗日根据地。两人均在《新华日报》华北版、新华社华北总分社工作,黄君珏担任经理部秘书主任兼总会计师,王默磬则任电务科长。两人志同道合、琴瑟和鸣,被同志们誉为“模范夫妻”。
太行山作为抗日革命根据地,是敌人进攻的重点区域,敌寇骚扰不停,报社搬迁不断,3年多时间换址10次。山区条件艰苦,物资缺乏,但黄君珏从不抱怨,和其他同志一起吃糠菜,住陋房。同事程庆丰曾对黄君珏说:“你家里条件那么好,放着富裕的生活不过,来太行山多苦,还有危险。”她借用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话回答:“为家庭活着是动物的自私,为自己活着,则简直是卑鄙。”
1942年华北新华书店成立,黄君珏兼任审计室主任。工作的繁忙和环境的艰险使夫妻俩无暇照顾他们新生的婴儿,这年3月,他们将出生才3天的独子王子倖送到老乡家寄养。两个多月后,黄君珏在太行山跳崖牺牲,孩子从此再没见到自己的母亲。丈夫王默磬将王子倖改名为黄继祐,希望他将来继承母亲遗志。
1942年9月18日,八路军总部机关在太行山举行隆重的公祭仪式,黄君珏和在此次战役中牺牲的其他新闻烈士一起,永远安眠在了这片土地上。11月4日,重庆《新华日报》发表《为祖国流血,悼黄君珏女士殉国》的文章,评价黄君珏“发扬了我大中华民族的正气,表现了中华民族优秀儿女,在民族解放斗争中的英雄气概!”
4
几十年后,黄君珏的儿子黄继祐也爬上了庄子岭。他在道士帽峰顶的洞口边长久伫立,泪水无声流淌。
黄继祐退休前是北京一位中学教师,自长大后就不断通过母亲的战友了解自己的生母。当年日军扫荡时的一位幸存同事程庆丰告诉他:“你妈妈有一支枪,她曾对我说宁死不当俘虏,她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死得英勇!”他见到最珍贵的母亲遗物是成年以后大姑送给他的一张父母合影,照片的背面是父亲写给奶奶的亲笔留言:“母亲大人:这是您儿子儿媳的照片,您的儿媳已于一九四二年六月二日牺牲在太行山上。她的忌日也是她的生辰。”照片上,母亲定格了的美丽容颜常常让黄继祐潸然泪下。他曾多次到太行山区追寻母亲的足迹,对全国各地纪念黄君珏烈士的馆碑十分关心。
1972年7月1日对外开放的八路军太行纪念馆,位于山西省长治市武乡县,是全面反映八路军八年抗战历史的大型革命纪念馆,其中陈列着黄君珏烈士的英勇事迹。
1986年5月,山西左权县麻田西山上,为纪念46位牺牲的新闻战士修建的太行新闻烈士纪念碑落成,杨尚昆同志题词:“太行新闻烈士永垂不朽。”纪念碑的背面镌刻着黄君珏的名字。
1990年6月,太行山庄子岭一处山岩下立下了一块石碑,碑文是原《新华日报》华北分社副社长杜毓沄为纪念社长何云和黄君珏等同志所撰写的。
复旦大学校史馆的英烈墙上,悬挂着黄君珏的照片,旁有文字:“让我们永远铭记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实现国家富强和人民幸福,促进世界和平和人类进步而毕生奋斗、英勇献身的复旦人。”
在黄君珏的家乡雨湖区响水乡红星村,过去关于黄君珏的资料不多。2021年,湘潭市档案馆派驻红星村党支部第一书记周道勇深为黄君珏的英雄事迹所感动,开启了黄君珏生平事迹挖掘之路。随着手头收集的资料越来越多,红星村决定打造一座黄君珏烈士生平事迹陈列馆。通过与新华社湖南分社、复旦大学校史馆、南京市档案馆等单位反复沟通,周道勇收集到不少珍贵档案资料。他还与烈士后人黄继祐取得联系,收集到黄君珏烈士证。在黄君珏母亲余氏家族的长沙后人家中,当黄君珏丈夫王默磬写给岳父那封深情而悲痛的家书呈现在周道勇面前时,这位七尺男儿被深深感动,泪流满面。
2023年6月29日,黄君珏烈士生平事迹陈列馆终于在湘潭市雨湖区开馆,成为进行党史学习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场所。得知消息,81岁高龄的黄继祐十分激动,为陈列馆录制了感谢和祝贺视频,他说:“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我一定要回家看看。”
5
胜利的号角终于吹遍太行山的每个角落,当年月光下渐握渐紧的那只手,那只弥留之际仍紧拽住爱与家国命运的年轻女性之手,我想最终一定是松开了。但是,80多年后,当我们沐浴在和平的阳光下,那只手是否还曾握疼过人们的泪水?是否曾握醒过我们的良知?是否握住了这个民族的记忆?独自一人徘徊在陈列馆内,我的思绪如蜂群在头顶嗡嗡飞舞。

黄君珏故居旧址(刘义彬 摄)
走出黄君珏烈士生平事迹陈列馆,已是近午时分。见我打听黄君珏故居旧址的具体位置,一位热情的中年男子骑着摩托车,引我来到与陈列馆相距数百米的一棵古银杏树下。银杏树矗立在路边一片整洁的屋场前,树冠高耸入云,树干粗到两人难以合抱,至今枝繁叶茂,浓荫如盖。从树上的铭牌可知,这棵银杏树龄高达300多年。距银杏不远处有一块当地政府所立的“黄君珏故居旧址”的石碑,故居却早已没了痕迹。男子告诉我,他祖上与黄君珏家一直是邻居,黄家曾是这里的大户,黄君珏在童年和少年时代曾多次返乡。作为黄君珏烈士身影在这个世界所剩无几的亲见者,古银杏像是有太多久远的往事需要诉说,密密层层的树叶在微风中沙沙沙地轻语着,一刻也不肯停下。

黄君珏烈士故居路边盛开的仙人掌花。(刘义彬 摄)
唏嘘之间,我掉头离去。在相距百米处路边一户人家的屋侧,忽见一丛高达两米的巨型仙人掌,密密麻麻开满了金黄色花朵。仙人掌花状如牡丹,但比牡丹显得更鲜艳,阳光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还有许多箭镞一般隆起的绿色花苞,在每一块仙人掌的边缘安静地排着队,正待盛开。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壮观而惊艳的仙人掌花,我心中若有所动:这些选择在苦厄中生长,在棘刺丛中顽强绽放的花朵,多像是黄君珏烈士的化身啊。
那个鲜活而美丽的身影,莫非已穿越80多年的硝烟和风雨回到故乡,傲然绽放成我眼前这一树娇艳的花朵?
作者简介
刘义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湘潭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诗歌散文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散文》《散文选刊》《湖南文学》《湘江文艺》《莽原》《山东文学》等120余家报刊,被收入40余种选本选刊、全国艺考播音主持朗诵篇目、中学语文阅读试题和中国生态文学榜单等,出版个人作品集《情感天涯》《时间的声音》等四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