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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师大第22位驻校诗人梁书正入校仪式在京举行

时间:2025-11-02 00:18:02来源:诗探索编辑:叶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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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9日下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在北京紫玉御骊饭店隆重举行了“第二十二位驻校诗人入校仪式”。青年诗人梁书正,作为第二十二届华文青年诗人奖得主,正式成为这所享有盛誉的学府的新一任驻校诗人。来自文学界、教育界、评论界、媒体界及各大高校的五十余位嘉宾齐聚一堂,共同见证了这一文坛盛事。



仪式在庄严而温馨的氛围中拉开帷幕。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主任左东岭教授首先致欢迎辞。他指出,梁书正的诗歌价值不在于提供简单的结论或口号,而在于引起思考。他寄语梁书正,在驻校期间应多接触高校师生,潜心阅读经典著作,以此滋养学养。他强调,一个有望成为诗坛大家的诗人,必须将对现实的感受和个人的经验与对经典的阅读和学养的提高相结合,并以此勉励梁书正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崇高境界迈进。



著名诗人、《新诗选》名誉主编林莽先生在致辞中,深情回顾了华文青年诗人奖与驻校诗人制度相辅相成的历史。他特别提到,梁书正历经十一次投稿才最终获奖的经历,正体现了该奖项的严谨与诗人坚持的可贵。他系统阐述了他的诗学标准,认为优秀诗歌应兼具“五见”:见文采、见文化、见性情、见时局和见人间烟火。他充分肯定梁书正的诗作在这五个维度上的卓越表现,认为其诗更接近社会生活体验,更关注民生状态,以其对湘西土地与人民的深切热爱和同情,为当代诗歌史增添了独特的认知与光彩。



《诗刊》主编李少君在致辞中,首先向开创并坚持驻校诗人制度的首都师范大学及各位前辈致敬,认为该制度已在中国诗歌界与教育界产生深远广泛的影响。他特别指出了梁书正创作历程的独特性:从早期打工诗歌到回归湘西后的转变与超越,完成了创作上的一次自我超越。他指出梁书正的写作具有扎实的基础,其诗歌不是对乡村的挽歌,而是扎根现场的证词与证据,蕴含着清晰的现代意识与生存思考。他总结道,梁书正的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和观察世界的方式,而非语言游戏或姿态表演,并期待他通过在大学的进修,提升境界,关注更广阔的世界。


致辞后,诗歌中心的硕士研究生郭晋玮、张译丹、严晓涛、陈怡萱、董嘉惠同学朗诵了梁书正的诗,接着进入研讨环节。



中国作协创联部原主任彭学明以同乡与苗族同胞的身份,表达了由衷的自豪。他将梁书正誉为湘西大地的歌者,指出其诗歌的筋骨与骨血无不紧密连接着湘西的村庄、田园与民俗。他认为,梁书正诗歌最大的财富在于其对自然、人间与时代的热爱、敬畏和感恩,而温暖与宽厚则是其最动人的艺术特色。他期待梁书正将驻校时光视为人生的“加油站”与“飞行器”,在新起点上实现新的飞跃。



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刘立云动情回顾了梁书正的成长历程,他用“泉水洗过的声音”来概括梁诗纯洁、清澈的特质,称赞其诗即使写苦难也非常阳光。结合自身从外地来到北京的经历,他寄语梁书正,要利用在京的宝贵时光,在全球与中国的诗歌坐标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明确所需补益。他提出了一个深刻的成功标准:驻校结束后,诗歌创作必须实现三个不一样——与世界诗歌不一样、与中国其他优秀诗人不一样、与过去的自己不一样。唯有找到并确立这种不一样,驻校时光才不算虚度。



中国诗歌网总编辑、《诗刊》社主编助理金石开从诗歌编辑与诗学观念的角度,对梁书正的诗歌艺术特征进行了深入剖析。他认为,梁书正的创作成功源于在密集意象与繁琐修辞与体现诗歌本质属性的表达方式之间,找到了一个接近诗歌审美特征的恰当的平衡。他的乡土文学,或者说自然写作对现实生活有细腻的呈现,同时又有诗学上的升华,体现了作者将现实的时空转化为诗化的时空的诗歌天赋和娴熟能力。



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曹宇翔分享了他与梁书正诗心相通的感动。他深情援引了《春望》中的诗句,以及《回乡记》中辨认亲人的场景,指出梁书正的诗中有一个真实可信的人,有一种珍贵的力量感,能深深触动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读者。他称赞梁书正不仅是一位优秀诗人,更是一位正直正派,淳朴忠厚的好青年。祝愿梁书正在驻校期间奋力远扬,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新华社品牌工作室原常务副主任宗焕平回顾了与梁书正的同窗之谊。他评价梁书正是班上最优秀且最有潜力的诗人之一,称其为人“淳朴、低调、善良、富有同情心”,诗风干净纯粹,充涌着悲悯之情。他从文化传播的视角,高度评价首都师范大学的驻校诗人制度是一项极具远见的创意,体现了大格局、大心怀、大情怀。



《人民文学》杂志社编审刘汀认为梁书正为认真的生活者,其强大的生命力和执行力使其诗歌充满动力。他指出梁书正诗歌的核心在于深情与真挚,并保有了一种难得的“朴素的道德感”。在肯定梁书正日常生活审美化风格的同时,他也恳切地提出了“情足但思深”的期待。



往届驻校诗人代表宋晓杰以娘家人和三姐的双重身份,向梁书正表示了最热烈的欢迎。她动情地分享了驻校经历如何成为自己人生与诗歌创作的关键转折点,并感慨首师大不仅培养了驻校诗人,而且改变了这些幸运者的命运。她用“清澈而深刻”、“清浅而厚重”、“明丽而深情”来概括梁书正的诗作,认为其诗具有如矿泉水般纯净而富含营养的本真质地。



《民族文学》二编室主任安殿荣以责编身份提及梁书正2015年发表于《民族文学》的诗作,赞赏其语言质朴干净而情绪饱满动人。她印象深刻的是,梁书正在采风后能迅速完成《叠石花谷》等诗作,并认为其诗能从万事万物中照进自己的内心,期待他作为苗族诗人,在驻校期间能碰撞出新的火花。



《文艺报》副编审黄尚恩则从评论角度指出了梁书正乡村题材诗歌的独特复杂性。他认为梁书正的诗歌既非单纯美化也非批判乡村,而是以强烈介入的抒情者姿态,书写我感受的乡村,其诗作中弥漫的悲伤性表述构成了深沉的悲悯底色。他特别赞赏《瓦片长满了耳朵》一类诗作,认为它们通过精妙的意象触及了乡村内部的内在伦理。



天津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王士强以评论家的眼光,将梁书正的创作精准地概括为诗歌作为修行。他指出,梁书正的诗具有虔诚、悲悯的品格,可谓见自己、见众生、见天地。他既肯定了其诗作广为流传的公众接受度,也敏锐地指出梁书正内心存在着不愿重复自我的野心与反思精神。


此外,河北师范大学副教授景立鹏《中国校园文学》编辑李林首都师范大学教务处助理研究员徐晓南开大学文学院文学院博士吴丹凤青年诗人严彬首都师大博士崔博首都师大硕士张译丹等与会嘉宾也分别从地方性与普遍性的辩证、生命力、诗歌抒情、诗歌想象、回忆诗学等多元角度,指出梁书正的湘西书写并未局限于乡村叙事,而是在中外历史的横纵坐标中确立了自身的文学定位。


参加本次活动的还有孙殿英、梁小兰、古丽江·扎尔洪别克、张恩浩、韩山、于晓庆、张福超、蔡英明、刘雯雯、袁磊、张口、黍不语、王永明、于小高、史云彦、王爱、渡小好、张金发、樊杰、罗禹墨、庞敬予、严晓涛等中国诗歌学会、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华读书报、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的诗人、博士和编辑记者们。




嘉宾发言后,诗人梁书正对各位参会的老师表示感谢,并回顾了自己的诗歌创作经历,他表示将珍惜此次驻校机会,继续以坚定的意志与不懈的努力,在创作中深耕、探索。



会议最后,吴思敬教授做总结发言。他指出,梁书正的诗歌贴近现实,并应该继续坚定地站在人民大众一边,为土地与故乡倾注真情。相信诗人梁书正将以多年诗歌创作积累的经验与敏锐的创新力,在驻校期间迸发灵感,创作更多佳作,在诗歌之路上稳步进益。



梁书正简介:湖南湘西人,苗族,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湘西州作协副主席,湖南省文艺人才“三百工程”文艺家,湖南省作协签约作家。参加首届国际青春诗会,第九次全国青创会,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会议,第七次、第八次湖南省青创会,《诗刊》社第38届青春诗会等文学盛会。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毛泽东文学院,上海大学创意写作中心,《诗刊》社首届青春诗人研修班。作品见《诗刊》《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十月》《文艺报》等刊物。获华文青年诗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诗歌奖,红高粱诗歌奖,李白诗歌奖等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中国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中国多民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等。著有书籍《唯有悲伤无人认领》《遍地繁花》《群山祈祷》五部。2025年被遴选为首都师范大学第22届驻校诗人。



梁书正诗学随笔


大地在说什么


1


绿皮火车哐铛哐铛地奔跑,故乡的山水逐渐远去、消失。窗外的风景没有多大变化,只是一年年枯荣。去年的新坟,长出了青草,去年的油菜花,结出了菜籽。远山,雪已融尽,又呈现出一年的勃勃生机。父亲和母亲挤在对面的硬座上,瘦小而单薄。一个陈旧的包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此刻,他们睡着了。一觉醒来后,他们将抵达一千公里之外的异乡。“才过一会儿,就从湖南来到广东/才睡一觉,灰尘就在身上加深一层/想到每一分都是别离/每一秒/都是赴死/我就想/更用力去爱”。在车上,我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一场暴风雨过后,父母到另外一间宿舍做饭去了,无意中打开母亲的包。在折叠好的衣物间,发现四四方方的用布裹好的奶奶的遗像。那一瞬,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感觉眼眶一阵阵发热。想到老家没人了,刚过世的老人需要供奉,没有办法才带下来;想到奶奶没过世时,母亲就对她说:“妈,以后我去哪里,就带你去哪里。”估计母亲也没想到,她一带就把奶奶带离故土,一带就背井离乡。


2016年春节后的某一天,在东莞火车站,我看到年迈的父母,两个背井离乡的小黑点,互相搀扶着、支撑着,被凌晨厚厚的雾霾推搡、扑打。那时我想,如果世间有人知道,那两个如蝼蚁般缓慢行走的老人,在几个月之内,先失去母亲,后失去故乡,会有人怜悯他们吗?老天又会怜悯他们吗?后来的一个周末,母亲吵着出去走,她说你看这地方,转个身都困难……说着说着,她眼圈就红了。


一年春节去广东打工的,在长途汽车上,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很压抑、低沉,这让本来喧闹的车厢,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也许每个人都想哭,我也是。


有一年春节回到家乡,无意中走进一座敬老院,遇到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的双目失明的老孙。他说:大家都不愿讲话,坐到一起,也各自沉默。他说:儿孙出去打工了,他们是一群等死的人。他说:那些孤寡老人快到大限时,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没人问,没人看,等几天就走了,然后来辆车直接拉往火葬场……离开敬老院的路上想了很多,在这片生养的大地上,有多少这样的命运,在挣扎?而同样的,在我打工的异乡,工厂车间、流水线上,又有多少相似的命运?


某晚下工后乘摩的回去,司机抄近路,钻进胡同小巷,在昏暗的灯光下,躺着一些流浪异乡的身影。无端想到那些卖力推三轮车的人;寒风中抖瑟的人;在工厂门口戴孝的人、下跪的人,仿佛每一个都是我。亨利·米勒写道:“我对自己作为一位作家的命运渐渐漠然,而对自己作为人的命运却愈发明确了。”一直记得这句话,并愈发感觉到与万物苍生的共同呼吸。


奶奶在世时说“苞谷要像苞谷,红苕要像红苕”,“人在做,天在看”……这些话,在面对她遗像的时候,又在心里默念一遍。小时家贫,有一天不知奶奶从哪里找来半块年粑,我们三兄妹流着口水,兴奋地围着奶奶转,看她烤熟,准备吃的时候。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有气无力地说:“给点吃的吧……”奶奶看看我们,又看看乞丐,犹豫了一下,然后把烤好的年粑递了过去,妹妹当即“哇”地大哭出来,我眼圈也热了,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看着乞丐渐行渐远的瘦小身影,奶奶喃喃自语道:“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出来漂泊这些年,这件事情,一直是我最珍贵的行李。


有一年和叔父割稻,快割完时,他突然喝住我:“别割了!”我当时吓一跳,疑惑地问怎么不割了。他说:“留给过冬的雀儿。”一句话,让我征在了那里,它让我找到写作最初的源头。


少年时,常与父亲下地劳作,然后赤着脚板坐在高高的田坎上。有一次,他抽完旱烟,指着那片长满青菜的绿油油的土地说:以后我死了,就埋到这里,这辈子,只有土地让我感到踏实。


在我辽阔厚实的湘西大地,那些在田间地头劳作的人;那些坐在屋檐下满头白发的人;甚至一棵树、一根草、一颗石头、一粒尘土。奶奶常教诲我们说:“不要小看了,这里天上地下都是神明”。


在广东这些年,朋友疑惑我怎么常骑车去乡村田野。我告诉他们,那里有我的神。谁会知道呢,神是以怎样的方式安抚一颗疲惫荒芜的心灵。后来,随着行走的时间越来越久,道路越来越长。对神的定义也在延伸,包括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石一土,和它们在一起,受到了教诲。难过的时候,草木会对我说一些话;痛苦的时候,泥土会对我说一些话;迷茫的时候,流水会对我说一些话。


这些语言和声音交织着,一遍遍在心底回荡,它们促成我俯身和流泪的缘由。


常念及艾青的那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广州从化的一条道路,叫钟车路。有一天鞭炮声响过之后,一辆灵车缓缓驶过。又一天鞭炮声响过之后,一队婚车缓缓驶过。再远一点,是一片茂密的荔枝林,有一次从那边经过,看到长满荒草的树下堆着装骨灰的罐子,有人在烧香烧纸祭拜,把清明纸挂上枝头。后来的一天,人们爬到树上摘熟透的荔枝……


在遥远的湘西大地,太多相似的事情,比如奶奶上山的那个早晨,母亲让我挨家挨户去借锄头铲子,这些平时都是用来种庄稼的农具。现在,它们有了另外的用途。2014年某一天骑车在吉首附近转,看到了同一块土地上,一边种红苕,一边埋人,红苕叶长得茂盛,坟头上的草也长得茂盛……


奶奶曾说:每颗星星都是一个死去的人。我相信奶奶说的话。每一颗星星都对应大地上的一个事物。一个人是一颗星星,一头牛是一颗星星,一棵树是一颗星星,一粒尘埃也是一颗星星。


每一颗星星坠落的时候,大地上,就有一个生命在凋零。每一颗星星抖动的时候,大地上,就有一个生命在颤抖。每一颗星星闪耀的时候,大地上,就有一个生命获得喜悦和幸福。当所有的星星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汇聚光芒、就会盘旋。大地上,万物都会肃穆仰望。


在仰望星空的时候,我常常能看到我的奶奶,我的父母亲人;看到敬老院双目失明的老孙;看到那个从家乡跑到广东的乞丐;看到那些埋头推三轮车的人、痛哭的人;那些在荔枝林祭拜的身影;还有在遥远的湘西大地,那些满头白发“嗨着嗨着”挖地的身影;那些在菩萨庙前烧香纸的微微颤抖的身影;那些一虫一鸟一草一木……我也看到了自己。


我看到所有的星星闪耀着明亮的光芒,源源不断地照进内心,我把那些出自内心的声音,叫作诗。


2


常常在湘西的丛山峻岭间穿梭,静坐山巅某处,望着延绵起伏的群山。那时候,我是寂静的,像大山多出来的部分。“那白云之上多出来的/是一座寂静的雪山”——《登白云山》


远方来的友人曾与我说过:你们这里的山真大,但是好像很荒凉。我说不是的,这些山中到处都是村寨,只是看不到而已。某日大雾茫茫,再驾车带友人穿越群山,沿路不断听到吆喝声、呼唤声,却见不到任何人影。我说你看,他们都是生活在云雾中的神仙。夜晚,我们从山顶望去,只见群山之中,到处都是灯光聚集,灯火闪烁,仿佛神的居所。


这是我的家乡,这是我的热土,这是我的祖国。


每年春种时,赤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那温软、踏实的感觉源源不断传来,仿佛踩到了人间最舒适的地方。祖父经常赤脚耕地,父亲也是。因为耕种的经历,使我对大地深信不疑。即使在工业文明的大城市打工,依然没有忘记。种上豆子,收获豆子;种上红薯,收获红薯,大地从来不欺骗人,从来踏实厚重。


有一年,我看到人们把亲人种进土里,立上碑文。有一年,我看到人们从土里挖出新鲜的果实,放上祭坛。


大地让我深信,那潮湿的泥土深处,藏着人世最深的秘密。


很多时候,我不再刻意去写诗了,因为大地上生长的一切,都是诗歌。我所写出来的诗歌,都是大地告诉我的,大地才是第一作者。


行走多了,就和山水一样,和草木一样了。不需要多说什么了。大地静谧不语/唯一回答人们的是/缓缓升起的缕缕轻烟。——《大地颂》。


每每提笔的时候,我不再大刀阔斧地搬弄技巧。我低下身来,静静听大地说话:村庄需要一声鸡啼,山河需要一件袈裟。那鸟鸣啾啾,山河葱茏;那泪光盈盈,尘世温和。田野里每一粒洁白的稻米,都是雪的另一种真身;我那在厨房煮饭的老妈妈,是菩萨最新的一次转世……这是来自大地的回声。


安静、平和、虔诚、风轻云淡、与世无争。我早已如此,至于能不能写诗,似乎不那么重要了。而重要的是,诗歌教会我的责任、诚实、谦逊、慈悲、宽恕和爱,在不断地修正我、完善我。


因为倾听大地,还会听到这些声音:我们村一个老人都死了好多天,臭了才知道。有一日,父亲和大舅坐在土坎上的谈话:“假若我瘫痪了,就喝一瓶农药”,“假若我瘫痪了,就找一根绳子”。作为儿女,我们守在身边,老人尚且有如此想法,不知道独自留守的老人们该有怎样一种绝念。曾看过一则报道,一个老人病重了,儿子请假回家,可等一天不死,等两天不死,儿子到床边说:“爸,你怎么还不死,我只请了七天假。”一句话,老人当即咽气。


记得奶奶病重时,我在广东打工,没得回去,奶奶在故乡等死,我在远方,等着她死。那时候天天都害怕接到家里的电话。有一日,经过一个寨子,看到修好水井,上面写着几个字——“盼乡泉”。再细看旁边的小字介绍,才知道是一个在外打工的人出钱修的。


因为行走,常在外借宿。有一次登白塔寺,天已经黑了,当晚夜宿白塔寺,风雨大作,一根亮着的蜡烛上,三只飞蛾扑来扑去,窗外风声雨声大作,忍不住热泪盈眶。于是,写就了这样的诗句:破墙破窗破屋顶,风雨声声入耳际/一整夜,都没有入睡……//灯烛还在亮着,三只黑影扑来扑去/粗看以为是飞蛾,细看才知是/屈原,杜少陵,梁书正。——《夜宿白塔寺》。


又一次到我们湘西一个问天台的地方,据说当年屈原流放曾过此地:问些什么呢,家国情怀?人类疾苦?/头顶的星空和心底的戒律?//对着茫茫人世,我无法出声/我有腐朽的肉体,我有盛着汪洋的/一双眼睛。——《在天问台》。


是的,很多时候,我们只有一双盛满汪洋的眼睛。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在同一天,战火纷飞中的大马士革,盲童在演唱和平之歌。而在一个脏乱的角落,痴傻的流浪汉一边“嘿嘿嘿”地笑,一边擦拭地球仪,仿佛那是他的宝贝。


是谁,替我们拥抱这颗星球?


叙利亚战火纷飞的时候,我正坐在故乡洲上坪的院子里闲坐。虫鸣声声,一只鸟在旁边的桂花树上搭窝,我这样写道:如果把虫鸣当作万物的祈祷,把树上的鸟窝/当作一个星球/是否就拥抱了苍生和世界?//如此想来,竟心怀大恸/小小的洲上坪/大风忽起,流水浩荡,明月高悬。


为什么土地永远厚实?那是为了让尘埃中的万物,都能从中获得生长的土壤。


为什么我们头顶上群星璀璨?那是为了让尘埃中的万物,都抬起头来。


3


这些年生活波澜起伏,跌跌撞撞。学会了一个“爱”字。


爱,是大自然说出的第一句话。


坐在山间河旁,心获得从来没有的静。一种对生活的领悟和关照,一种对过往的牵念或放下,一种此刻当下的空明和了然。让身心如草木水滴,如满月当空。我写下的东西,是心对万物的感应和回答。


爱,田土上的青青菜蔬。爱,碑文上的薄薄灰尘。对生、对死,爱都有了更广阔的内容。不再刻意去写作了。心颤抖的一刹那,即是人间佳作。


春天播种养花,秋天收割摘果。大自然写着最伟大的诗篇。从一粒种子到一颗果实,从一颗果实回到一粒尘土。无时无刻,不能说不是神迹。


活着,也是神迹。吃饭睡觉,是生活的神迹。


一滴种子落进子宫,一颗星子坠入屋顶,是生命的神迹。


他人之苦难,在心中弥漫不散,是爱的神迹。


为灾难深重的人间,捂着一片汪洋,是慈悲的神迹。


而这,正是诗的开始。


因为倾听大地,还会听到这些声音:我们就是那些稻草,连烧出来的灰,都是一个样。因为生活的教诲,还会看到祖母的篮子,和祖母的衣物一起烧成灰烬,撒进白茫茫的大地。


一年寒冬腊月,在山坡上,祖父把身上的破棉袄脱下,穿在小牛犊身上。


一年春耕,母亲把土地上的石头清理干净,说石头会压痛泥土。


2022年,重走沈从文出湘的路,那山水、那景色都极大地感动了我。坐在宽阔的沅江边,看群山、夕阳、流水、对岸的炊烟和人家,突然泪眼婆娑。似乎渐渐理解了沈从文: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


这几年看见太多的事情:瘟疫、战争、飞机失事。诗,是最初的救赎。心,是诗出发的地方。在山坡的小块地方,可以看见辽阔世界。在并不宽阔的河流,也可以看见众生的命途。


草木有情,流水有爱。我双掌合什,和群山一同祈祷。我身即草木,我心即自然。为万物身上的尘埃,为天地的澄明清朗。我愿痛哭一场。


为了迎接远山的满月,我已送走了万千的船只。为了那深深眷恋的朝阳,我已清空了一身的暮霭。


往往,不是我写就了诗歌,而是诗歌接纳了我,救赎了我。我的心,在那样的境界中,似乎抵达了一个更广阔而温暖的春天。


4


坐在锄好的土地旁休息,父亲习惯点一根烟,絮絮叨叨安排各种农事。我望向远处,群山莽莽,与天相接,云雾起伏,苍茫一片。那一刻,突然觉得,我和父亲两个都是各自亲手捏造的泥人,在我们面前,都各有一片苦海。


父亲又站起来播种了。他一生都没有走出土地。他的痛苦、希望和困惑,与每一撮泥土息息相关。


很多时候,我都会回到乡村,种一些瓜果蔬菜,养一些鸡鸭鱼。或者坐在院子里,看山水,看庄稼。我的村庄那么小,小得仿佛可以捧在掌心。我的村庄那么大,大得感觉自己如同一粒尘埃。


在很小的村庄里,四季更替,万物轮回。人们在田土上耕耘,春种秋收,谷物满仓。


在很大的村庄里,人潮涌动,云雾翻滚。走过了疫情,看到了战争,还有饥饿、贫困,一双双清透的无知又绝望的眼睛,还有那反复在耳边响起的哨声。一个孩子蜷曲着睡在死去的父母坟墓中间,一个孤儿在地上画上妈妈,然后睡回母亲的肚子里。


你一定会相信,造物主让我们所有人都拥有泪水的缘由。


我是在2016年回到故乡的,如今已快10年了,这10年,我几乎很少离开。在屋旁的一块土里,我耕耘、播种,种一些南瓜、青菜、辣椒和西红柿。我喜欢这安静农作物,与世无争,它们造就了我诗歌的品质。我常坐在田间,刷刷抖音,看看微信,一个小小的手机屏幕,透出了人世间所有的悲喜。


有时候我眼眶湿润,不是因为那满目的菜蔬或远山的落日与荒草。有时候我听到的哭声,不一定就是田野里那不肯停息的虫鸣。


稻草、苞谷杆烧成的灰,有些用来做田土的肥料,有些做药引,还有一些给孕妇接生。小时候,看到那些灰洒到软和的稻草上,洁白洁白的。好多年后才知道,这与祈祷时香火燃烧的灰以及骨灰没有多大差别。2007年,我站在金沙江的源头,望见莽莽的雪山。那时候我才知道,有一些灰,重新回到了天上。


山间的一块土地上,地瓜繁盛,攀岩的茎叶慢慢爬上田野一角的新坟。有些事情不是苍天和大地能够回答的。往往,是泥土里小小的地瓜更清楚答案。我的掌心上,长有许许多多的果实,其中最繁盛的一颗,是生生不息的大地。


再一次登上白塔寺,敲响巨大的古钟。惊飞了一群白鹭,远去酉水荡起了波纹。巨大而磅礴的落日仿佛是从指尖抛出的一枚硬币,开始了对人世的占卜。


菜园篱笆上的喇叭花开得正好,齐刷刷地吹响唢呐。唢呐响彻天际的时候,不是有人出嫁,就是有人西去。喇叭花一年年繁盛,为一拨拨人迎来送往。


而所有人,穷尽一生,最终只是获得一堆小小泥土。


还有一个小女孩在山坡上,对着盛放的野花,奶声奶气地呼唤:妈妈,妈妈。


一只猫隔着窗玻璃看着女孩,一直流泪。有人说,女孩的未婚夫刚去世不久。


走累的老人停在路边,拐杖不时叩击脚下的土地,沉闷的回音不断回响。


一个孕妇缓慢走过花开的梨树下,几片花瓣洒在她的发际。轻飘飘的,如栖息在天空之上的云朵。那些梨子刚结出来不久,婴儿也跟着来到了这个世界。所有的花朵仿佛都发出了婴儿般的啼哭。


阿姨们在广场上跳舞,旁边的鸽子在觅食,她们互不打扰,鸽子也不惊怕。这是一群生育过的女人,当了母亲的女人。这是一群洁白的鸽子,象征爱与和平。


孩子们围成一圈,对着手机屏幕的一个中年人,不停地喊:爸爸,爸爸。我看到了中年人沧桑的脸庞舒展着人世间最舒心的笑容。


一片片祈福的红布,风吹翻飞。有人曾在上面,看到许多消逝的身影。而在红布下匍匐的人群,躬起的脊背,与问号极其相似。


曾祖父是和尚山上寺庙的住持。小时候,村庄里的雪融化了,山顶依然白雪皑皑。洲上坪的人们依据积雪融化的程度安排农事,祖父安装的神龛,要面朝雪山。而在我的梦里,多少年只有一身袈裟、一双草鞋,一步步踏雪而上。


一只飞来的甲虫撞在寺庙的古钟上。声音很轻,但也是它的声音。


捡废墟上的一块瓦砾,举起来,刚好缝合天空漏出的那个缺口。


与一片枯叶合掌,才获得祈福姿势。那一刻,枯叶是我的另一面手掌,或者说,我的手掌是另一面枯叶。那一刻,辽阔的天空,湛蓝、澄明。


站在山顶上,河流、村庄、县城,万物匍匐,苍生奔涌,我也在其中。


人世,如一本经书,我努力阅读和写好每一个字。不能把冬天当作春的开始,因为有人死在了那个季节。


当我从阿婆的坟前站了起来,松柏瞬间高大苍翠。当我挥别寺庙之上的云彩,我才获得一具真正的肉身。


站在沅江之畔,打捞中年苍茫的倒影,半江山川,与我互为呼应。站在武陵山顶,迎着大风而歌,整条酉水,为我收拢臂弯。


苍天和大地,是两面合什的手掌。我们在其中,都被祝福。


5


当我爬上鸡公岭,一阵风从身边吹过,那可能是一个远行的乡亲。


走在村里,遇见七八个散步的老人,两手背在后腰,整齐划一。她们告诉我,到这个年纪,都会被捆起来的。


乡村流传许多故事,其中两个记忆深刻,一个是某位妇女用稻草搓成准备用来上吊的绳子,听到孩子的哭声,又改成了一对给孩子玩的草蚂蚱。另外一个是有位老人独守老家,喂猪时因高血压发作晕倒在猪槽里,猪没人管,饿坏了,就把他啃食了,后来人们在猪槽里找到一些啃光的骨头……


我经常在乡村走,这些年,乡村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以前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的田园牧歌式的村庄几乎消失殆尽。老去的人被种到山上,青年人都外出打工。家家户户盖起楼房,开上小车,泥巴路修成水泥路,但牛羊消失了,田野荒芜了,只有村里近点的田土尚有人耕种,铁牛轰鸣,掀起村庄春耕的浪潮。


乡村建设越来越好,人却越来越少了。辛辛苦苦耕种一年的收入不如外出打工一个月的工资,还有谁愿意种地呢。乡亲们心里都有一本账,每个村除了极少部分在家里开展种养产业的,年轻人几乎都外出谋生了。当然,这并不是说不好。事实上,乡亲们的生活确实越来越好了。不愁吃,不愁穿,住楼房,开小车,上了六十的老人不用交低保,而且每月有钱领,残疾人和低保户有各种优惠政策,特别困难的国家兜底保障……


这丰衣足食的生活并不是从泥土里耙出来的,而是外出打工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工业和市场经济的蓬勃发展,给农业带来巨大的冲击。一波波年轻人离开村庄,涌向城市。亲情的隔离,人情的淡漠,土地的荒芜,留守的无奈,这些都是切实存在的问题。一些有能力的家庭,把孩子带往城里或外地读书,村庄的孩子越来越少,只留下老人,老人去世后,剩下日渐荒芜的房子。这些年,乡村小学几乎消失,一些乡镇小学和中学也陆续撤了,与乡村挥手的,是一溜溜汽车尾烟。


我觉得作为一个写作者,面对乡村,面对当下,需要更真诚一些。


对乡村的再次凝视,其实也是对生活和生命的再次凝视。


这些年,关于诗歌创作,我有一些的思考和困惑。从对乡村的深情回望到打工题材的创作,从乡村日常的诗意和对大地的深入透视,我一次次挖掘,又一次次摒弃。尤其是丰富的阅读和长久的行走,让我一次次割断自己、清空自己。


为了写作,我一步步丈量大地,走遍了周边的乡村,又跑到祖国各地,在大西北看到茫茫戈壁,大漠落日,还有穿着袈裟的喇嘛。我看见黄河的源头居然只是一条细小的溪流。我跨过黄河第一桥,却没有获得一点照应万物的能力。


不会忘记,和一个朋友坐在大河边谈诗时,一颗炮弹落在了黎巴嫩,由此在地球上开启一场新的灾难。有时候提笔,会想到多年前,一个为远离饥饿而偷渡溺死的孩子的瘦小身影。我还听到这么一个传说:年迈的母亲因担心自己老去后无人照顾脑瘫的儿子,先把孩子吊死,自己再吊死……


不是说一定记住这些沉痛的地方。对我而言,诗歌一定要有它的责任。


我希望我的写作有深刻的思考和直面当下的勇气。


我希望我的文字具有看见和关照的能力。


我希望我的诗歌拥有爱和光明的力量。


生活在变,世界在变,即使我们拥抱这个星球,也不一定写出多么伟大的杰作。但我们的写作,除对人生的积淀和对生命的领悟,更应具备一种普世的视角。


我访过多位刻碑的人,他们深谙生死,他们是真正的哲学家。


而写作,应像刻碑一样,对每个字都要负责,甚至对每笔每划都要认真、虔诚。写作,或许是越过山丘,向死而生。


我听过很多人的教诲,有人告诉我,地下的事物,他能看进去三尺。大地的厚重不仅仅源于滋养万物,还在于它给予我们精神世界的重塑。


当摄像头拍到战士们的墓地,仅仅几年时间,扩大了几十倍都不止,那些在阳光下整齐排列的墓碑,浸透了多少泪水。我们应该为此哀悼,为此忏悔。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墓碑上的每一笔/都是无尽的深渊——


写作是断臂的过程,是切割、是清空、是直面当下、是从头再来。这个过程是漫长的、痛苦的。


一个人的作品,应该要具备救赎的能力。


我不赞成莺莺燕燕的写作,不赞成个人小情绪的发泄,也不喜欢在某个词句定点爆破的诗写方式。我期待我的作品能对当下有它自己的回答。


开车时听哲学课程,居然入迷了。哲学是全人类共同的乡愁。在哲学的世界里,我又一次回到了诗写的故乡。


参禅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诗写实践。这种实践,不是焚香、净身,在一间空房子里念经,也不是在青山绿水间打坐。而是在煮饭、买菜、倒垃圾,给孩子换尿片这些琐碎的事情中。禅理即在其中,诗歌也在其中。


走得越久,看得越多。越觉得人和大地,人和自然,人和社会的关系格外微妙。而诗歌,可以呈现和诠释这种微妙,并给予它的回答。


所以,当我再一次深入地凝视乡村,其实是对整个人世间的再次凝视。


对于诗歌,我是一个攀登者,而且永远愿意做一个攀登者。如果需要,我作好了随时再次清空自己的准备。


我的写作没有行囊,没有包袱。我只是在当下、在前行、在攀登,努力往人烟越来越稀少的地方,汗流浃背,步履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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