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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江河:在书写中抵达当代

发布时间:2025-12-09 11:48:57来源:新湖南编辑:叶寻
阅读量:10118

欧阳江河。受访者 供图


人物简介


欧阳江河,1956年出生于四川泸州,中国当代极具代表性的诗人,学者,书法家,诗学文化批判家,北京师范大学终身特聘教授,湖南名人网文学顾问,今年受聘为湖南师范大学潇湘学者讲座教授。欧阳江河的创作与评论跨越诗歌、诗学及书法等多个领域,在国际上享有广泛声誉。其诗作穿梭于历史与现实之间,融哲学思辨与诗意想象于一炉,风格奇特深邃,形成了独特的“智性写作”风格,被誉为中国当代诗坛的“玄学诗人”。代表作包括《玻璃工厂》《傍晚穿过广场》《凤凰》《宿墨与量子男孩》等,曾荣获多项重要奖项。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曹辉 通讯员 孙雅苹 张涛


“我通过诗歌写作进入历史,让历史在诗歌中复活,而不被现代性的格式化标准所束缚。”11月23日,69岁的诗人欧阳江河坐在记者面前,目光沉静。


这位曾主动“结构性停笔”十年的诗人,将“悬停”视为写作的转折与成熟的必经之路。他坦言:“我的写作按照原样持续下去,会变得过度兴奋,会产生某种惯性,使写作变得轻盈、雅痞、容易,这种状态对有深远抱负的诗人是危险的。”这段自省也促成他诗学思考的进一步深化。


欧阳江河多次提到“诗歌的当代性”,并认为“当代性”与“现代性”有决绝的、断裂般的区别。他强调现代性信奉单向度的线性进步观,当代性则强调所有时代的同时代性。这一理念也贯彻于他正在创作的长诗《海》中,该作品引入了当代性的诗歌范式,融汇航海日志、声波史、物种史、海权观念等,试图对中国文学中“海洋母题”之欠缺做出回应,推动长诗文本向更开放、更幽深、更错综的形态发展。



诗歌之外,书法是他另一重修行。通过持续抄写、背诵古诗词,他在笔墨之间完成与李白、杜甫等古典诗人的跨时空对话。


对于AI带给文学领域的冲击,他态度鲜明:“文学和诗歌写作最不可被替代的核心就是与本真生命的攸关,这一点AI永远也不会有。”同时,他寄语真正热爱文学的年轻创作者要“更多地回归心灵,回归写作的初心”。


“不管这个时代怎么变,文学永远有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东西。”面对时代巨变,文学需坚守其核心价值,与时代展开深刻对话,方能在书写中抵达当代。


对话


1.创作历程:诗艺与生命的互文


湘江副刊:您曾经主动停笔10年,并将其视为“结构性不写”,这段经历对您产生什么影响?您如何看待文学创作者的“倦怠期”?


欧阳江河:我1993年离开成都去美国的,1997年回国定居北京。在国外的4年,我的写作一直没有停止。离开母语国度,有利于我观察在另一种语言的国家里怎么转变我的母语写作。


1997年回国后,我得重新适应母语语境里的写作。很重要的是,我要把我的写作和国内发生的巨大变化联系起来。这种语境是活生生的、每天都在身边的,而且我必须置身其中。这种语境和我在美国、德国时完全不同,那时我的写作可以完全和外面的现实隔开,在一个非常抽象的中文语境里写作。


我必须让我的写作和身边的母语现实有真实的、即刻的,但又久远的、深刻的联系。这个联系需要一定时间适应。我觉得回国后,我和现实的接触有一定差异和某种断裂,我得适应。我不可能把身边世界发生的真实变化,与我写作的关系变得抽象化、变得无关紧要,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停写。当然我没想到居然一停10年。


欧阳江河为《湘江副刊》题字。张涛 摄


第二个原因是,到1997年我的正式写作已经持续了将近20年。我的写作要持续下去,若是按照原来的写法,不是变得困难和倦怠,相反是变得兴奋,变得有一种惯性,变得轻盈、雅痞和容易,实际上这对有深远文学抱负的诗人是危险的。


停止一段时间的写作——而且是结构性的“知止”——它可能是我的转折和成熟的一部分。我非常庆幸我的“悬停”决定。


湘江副刊:您强调60岁是作家的转折阶段,并且曾经提出60岁之后将进入尝试写作阶段。您觉得60岁之后的写作状态有什么变化和突破?


欧阳江河:60岁是一个象征性的说法。因为60岁是现代性很重要的一个节点,很多人到60岁就退休了。我借用这个时间节点来强调60岁是一个转折。对我自己来讲,我的很多长诗是这个时候写的。我在可写/不可写的层叠上,引入了带有研究性质的认知、观念、心绪,以及知识考古性质的材料,所有这一切,作为历史和当下、作为诗意和非诗意、作为已经发生或尚未发生的事件与物项,进入到我的写作以后,呈现出一种和我原来的写作非常不一样的界面。语言的(甚至前语言的)结构性张力发生了变化,呈现出更复杂、更绵密、更具一种非自我取向(正是此一非我客体的隐秘出现,将原有的诗意抒情主体隔离在文本之外)这么一种状态。更审慎、更多非自我成分的人类文明状况渗透到、蒸馏到我的文本中,形成二次元的降临,这样一种复调的、半音的、暗母语的写作格局,是我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写作所没有的。


60岁之前的写作,我很重视自我情感、自我雄辩、自我观念的表达和溢出。60岁之后,这种主体抒情、主体雄辩的表达不是没有了,但它被散发到文本之中了。它是把抒情主体、概念主体减弱,把所谓的强力自我变成弱自我,然后天女散花般地散发到文本中,甚至变成一种暗面、一种暗物质一样的存在。


湘江副刊:您的书法实践被评价为超越了技艺,回归到中国文人的“生命书写”。


欧阳江河:书法对我来讲是一个持续一生的修为。我没有把它作为创造力的体现,我是把它作为一种修远养心,作为一种保持我和中国古代文化联系的方式,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存在方式。我几乎每天早上都会以小楷抄写一纸古诗、古文,然后才开始干其他的事。通过抄写或背写,来保持我和古人历史文本的联系。我的书法是有点保守的,我在其他方面都比较先锋,但在书法上没有先锋过。


2.诗歌的当代性:回应时代与历史


湘江副刊:对许多读者而言,“诗歌的当代性”是一个陌生而抽象的词。您能否用最直白的语言告诉我们,您为什么提出这个概念?它的核心究竟是什么?


欧阳江河:我提出诗歌写作的“当代性”这个范式是有针对性的,它是针对新诗写作史提出的诗歌现代性问题。因为长期以来,中国诗歌写作的现代性已经变成一个标准、一个基础,变成当下诗歌写作的出发点、滋生点了。我当年也是现代性写作框架的参与者,但随着我多年的写作实践和思考,我发现了一些问题。我提出诗歌写作的当代性就是针对这些问题的。现代性是有局限性的,它随着人类文明方式、物流体系的变化,局限性已经非常明显地体现出来了。现代性是工业文明时代的核心理念,但现在我们进入了AI时代、芯片时代、人工智能时代,它已经超越现代性了。


当代性的核心是它的开放性、包容性和叠态性,它允许同时代性的、异质混成的东西同时存在,而不给它一个纯属善恶的、预先规定好的诗学判定。当代性没有现代性那种“西式政治正确”的简缩的、固化的价值判断,它不是先于写作而存在的,而是更适应新物流体系的写作方式。我认为,当代性范式有助于文学本身的汇聚与释放。


湘江副刊:在谈及当代议题时,您曾经提出了“框架决定认知”的观点,您如何定义这一观点?我们应如何锻造自己的“文学框架”,以避免被时代的流行话语所裹挟?


欧阳江河:我把诗歌的当代性作为一种写作范式,作为一种框架和具有某种决定性的认知方式,这是一个方法论的问题。它不是一个价值判断,它只是强调我们借助什么东西看出去,看到诗歌里面和后面去,用这样一种框架、一种范式来看待具体的文本,怎么来读它,怎么来写它,怎么来批评它和理解它。


我举一个例子,牛顿研究的是经典物理学,你把牛顿的成就放在经典物理学的范式里面讨论,他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但你不能把他放在量子物理学框架里去讨论。因为放在这里面讨论,他就是一个过时的、甚至错误的物理学家。


当代性的诗学认知框架是一个方法论的框架,是一个怎么读、怎么理解、怎么写的框架。


湘江副刊:您一直强调“当代性”,并把它和“现代性”明确区分开。在您看来,这两个概念最根本、最不能混淆的一点区别是什么?在您的创作中,是如何体现这种超越“现代性”的“当代性”的?


欧阳江河:现代性和当代性最根本、最不能混淆的一点区别是建构在时空观之上的世界观。现代性的时间是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这么一种直线性时间观,它暗含了一个价值评判,认为现在比过去好、未来比现在好,这就是人类文明的进化观、进步观。这是一个带有总体论性质的西方世界观。


而当代性的时间观不是线性的、进化论的和次第进步的时间观,它更多的是一种混沌的、圆融轮回的、区块链一样的、万物互联的时空观。它强调所有时代的同时代性,现在是一个由已经过去的未来和尚未到来的过去所构成的交叉点。未来已经逝去,而过去尚未到来。这意味着,历史如果没有被文学、被诗歌书写,它就从未发生或到来。在我的创作中,我通过诗歌写作进入历史,代替那些死掉的人活一遍,重新呼魂、入神,让他们在当代性的层叠上附体于我,我代替他们在当下活着,构成一个发生、一个当代性。当代性很重要的一个写作判断就是庞德所断定的:历史是永久的新闻。我的写作抱负的一部分是,让历史在诗歌中复活,而不被现代性的格式化标准所束缚。


湘江副刊:当代性强调回应此刻,但又要求有深邃的历史眼光,您如何看待当代性与历史传统之间的关系?您认为是一种割裂还是更富张力的继承?


欧阳江河:当代性坚持强调的是此刻,就是所谓的新闻性质,但是又强调要有深邃的历史眼光。这个深邃的历史眼光不仅仅是如何继承历史传统的问题,它是一个更复杂的问题,通过诗歌书写历史来更好地理解、更好地书写我们当下的性质,它是一种贯穿的东西。历史就是当下,历史就是新闻,就是永久的新闻。


对于诗人而言,诗歌写作的“同时代性”带有心智认知、材料研究、辨识考古的性质,我曾经提出过“未来考古学”,我们从未来的眼光来看,每一个瞬间都是“此刻之考古”,我们是活在“此刻作为古代”“古代就是我们的当代”这样一种特定语境和历史深度里的。


我举个例子,我写过一首长诗《移山》,我重写了愚公移山这个神话,但不是从政治解读的角度重写,而是回到这个神话文本本身,将它视为农耕文明物流体系的产物,与现代性工业文明物流体系加以并置,体现出的两种完全不同的认知方式,把它放在一起,用诗歌来书写、解构这种时空错层与文明差异。而这些差异放在当代性框架里,居然以非常奇崛和诡异的方式触及到地权、物权、父权、神权、工程物流等深层次问题:它不仅是诗的写作问题,也关乎大文明转型的认知问题。


湘江副刊:当下不少文学创作面临“与读者脱节”的争议,您认为文学的“当代性”是否需要兼顾受众的接受度?在坚持艺术纯度与回应大众精神需求之间,诗人应如何找到平衡呢?


欧阳江河:这是很综合的一个话题。当下诗歌读者减少,首先是时代变迁使然。我们时代的物流体系都变了,这个变是一个结构性的变,是一个时代精神意义上的变,是人类文明的大转折。网络文学、手机阅读等新型媒介分流了大量读者,不仅仅是分流,还是结构性的一种占领,诗歌剩下的空间本来就很少。但同时,也确实跟诗人有关。一些诗人越写越小众化,越来越以自我为中心。


面对这个世界性现象,我认为这不是一个读者的多寡的问题,而是更大的文明转型的问题。我干脆就放弃那种意义上的流量,不以讨好读者多卖几本书的角度来转化和设计我的写作。当我从抒情诗转向复杂长诗,定位为AI时代的历史诗人后,虽然失去部分普通读者,但也实现了破圈,吸引了不同领域的读者。


真正的平衡在于,诗人既要坚持艺术追求,又要与时代保持对话,我们通过诗歌写作参与到历史转化、前进的趋势中来。这不仅是写作技巧的问题,更关乎诗人如何在这个大转折时代承担起历史责任,让诗歌成为推动文明前进的正能量。


3.技术时代的诗心:挑战与守望


湘江副刊:在您的创作或生活中,您会使用AI吗?对您而言,它是一个可能带来灵感的工具,还是一个制造麻烦的“对手”?您认为AI的出现对于我们时代的语言环境和文学创作有什么影响?


欧阳江河:我的写作从来没有使用过AI,以后会不会使用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应该不会使用。对我来讲,它既不是我的对手,又不是给我带来灵感的工具,它就什么都不是。它是被训练出来的一种处理数据的算力和方式。诗歌是算出来的吗?是从浩若星空、大到无限的大数据库里面提取出来、寻迹而得之物吗?诗歌写作是如此之难言,它怎么会一落入AI之手不到半分钟就完成了?呵呵,这有点可疑。


湘江副刊:当AI也能生成诗歌和书写时,文学的创作门槛正在降低,那么您认为一位诗人或者文学家最不可被替代的核心是什么?


欧阳江河:诗人和文学家在写作中最不可替代的核心就是对生命本能的理解体现和展示提取,它是构成文学写作、诗歌写作魅力的一个核心。


而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每个人对生命的理解不一样,对自我和世界构成关系的理解有差异,表达也有差异。所以没有办法完全把它用AI的那种标准语言、标准构成方法来展示。AI是没有生命的,它没有偏头痛,没有心跳过速,没有失眠症,没有生老病死,不会流眼泪。所以文学和诗歌写作的最不可被替代的核心就是与肉身生命的联系,这一点AI永远也不会有。


湘江副刊:您曾谈到诗歌需要对抗语言的惯性,而AI的创作逻辑本质上是对既有语言惯性的学习与强化,在AI可能加剧诗歌语言同质化的当下,你认为诗人该如何保持对语言的敏感度,突破算法与惯性的束缚,创造出当代性的诗歌?


欧阳江河:诗歌确实需要对抗语言的惯性。对我来讲,语言在诗歌写作中形成惯性,有时候诗人自己感觉不到,诗写着写着有可能就会变成一种惯性。无论这种语言是困难的、倦怠的,还是顺畅的、优美的、打动自己的,只要诗歌的语言出现了惯性,就一定是在退化。因为这个时候你使用的语言已经是二手语言了,诗人一定要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借助AI这种辅助材料只会加速你的退化,加深自我抄袭和模仿的惯性,加深和同代人的语言同质化,或者和你自己的语言同质化。


保持对语言的敏感度、新鲜感、痛感和原创性,哪怕这种原创性得不到人们赞赏,也要坚持。诗歌写作的突破创新要借助一种原文,就是一种尚未被书写过和命名过的语言,要让这种语言进入到诗歌写作中来。因为诗歌写作不是说一种语言已经被写出来,已经是一个现成的东西、一个二手的东西等着你来用。诗歌是一个种族语言最敏感的触须。我们用这个语言的触须去接触新鲜的事物,接触没有被命名和书写过、表达过的语言的可能性,接触原文,接触文明转折的种种预兆、种种可能性。


湘江副刊:在您的课堂上,您如何看待学生使用AI工具完成诗歌等文学创作?您认为学生应该如何更好地使用AI工具?


欧阳江河:对于年轻一代过度使用AI工具写作,我认为首先这是一种偷懒,其次这会减轻写作所需的艰苦劳动,但从长远来看,将完全伤害使用者的创造力。使用AI写作辅助工具的过程,必然是一个创造力不断衰败减退的过程。文学写作,特别是诗歌创作,是一个伴随着繁复心智生长的自然过程,它包含了灵魂的变化、精神能量的聚集、心灵的忧伤与生长。写作在根本上与心灵、知识、思想、智慧密切相关,是生命与世界的对话过程。如果让AI介入,这一切都将被简化、弱化,变成喂语料性质的知识数据搜索、比对和修辞切磋,只剩下词与词、语料与物料的错杂组合。


诗歌还有一个重要面向,就是面对未知、面对尚未被书写的事物,而AI绝不会触及这些未知领域。AI有对死亡的恐惧吗?至少目前还没有。而写作的重要动力恰恰来自对死亡的恐惧、幻想和推迟。


因此,我始终对AI写作持质疑态度。大家应该更多地回归心灵,回归写作的初心:什么是诗?你是谁?你与世界的关系如何?永远要回到这些根本问题上来。


4.未来展望与青年寄语


湘江副刊:您近几年创作了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您最近是否有其他新的创作计划或思考方向?


欧阳江河:最近一年多我在写一个诗作。它不是一个“统一文本”,我想可能会是一个诗集。


它的主题是“海”,我从大航海着手,写了好几个船长,有真实的船长,像哥伦布、达伽马,库克,郑和。也有文学性的船长,比如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斯船长,比如麦尔维尔笔下的亚哈船长。还有海底的物种史,跟海洋有关的气候史、声波史、光的历史等等。当然还以诗的方式旁涉了海图制作、海权观念、海上贸易、海域战争、造船与沉船、贩奴与流放,盐和眼泪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湘江副刊:如果请您对今天的青年文学爱好者说几句话,您最想分享怎样的人生或创作心得?


欧阳江河:不管这个时代怎么变,在科技、消费、物质丰富性上,在不同文明冲突造成的混乱中,文学永远有一个以不变应对万变的东西。在写作上把这个概念带到你看待自己、看待世界、看待你与他人和世界的关系中,带到你的写作之前。要假设,你的诗是写给李白、杜甫读的。要是他们真的在天上读,你得掂量一下:你写的诗拿得出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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