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名人网

当前位置

网站首页 > 名人文学 >正文

李传思散文 |杏妹子——李家村琐忆系列(11)

时间:2024-11-08 15:37:53来源:湖南名人网编辑:叶寻
阅读量:10370

◎李传思

 

杏妹子是我们李家村最好看的妹子,虽然瘦瘦小小的,但那对眸子会讲话,对你扑闪一下,你的脔心就乱跳;她的鼻子玲珑小巧,又拱又直,看了只想摸;牙齿像把碎珍珠,亮得让别个眼花,哪个都想上去舔一舔;特别是她那个声音,讲出来那个甜哟,甜得像她的名字。可惜的是,她是村里大地主李世和屋里的妹子。村里好多人都替她惋惜:投错了胎嘞,投到叫化子屋里都要得噻,怎么要投到他屋里喽?

 

杏妹子好懂事,从小就帮爷娘做这个做那个,从不嫌累嫌邋遢,比如清早巴早和我们一路去光明山耙松树叶子回去做柴火,到对面酿酒厂去挖酒渣子回去喂猪,去煤机厂捡炉渣子回去做煤烧,就像个伢崽子一样。

 

后来上了小学,因长得好看,又是个地主崽子,沿途有的细伢子就总拿她做欺负的靶子。

 

五六月份的时候,去学校的田墈上只能走一个人,一不小心会跌到水田里,还会踩坏稻子,队里晓得了,是要赔的。杏妹子去学校,必经那些田墈。有几个伢子常常一排走到路上,故意慢慢悠悠,就等杏妹子来。里面为头的叫山牯子,因为他长得像头小牛。杏妹子怕迟到,怕老师骂。她在后面急得要哭,就喊:“快点走,快点走噻,要上课了。”

 

伢子们嘿嘿怪笑,说:“要得,你先走。”

 

说完,他们一排贴墈边站好,让出另外半边把她。杏妹子晓得他们故意难她,可她有么子办法?她把书包背到后面,面对着那几个眼睛快要鼓出来的伢子,脸贴脸,一个一个,好不容易才捱过去,最后那个是山牯子,他趁机在她脸上打了个啵,快活得像个么子一样。另外几个觉得呷了亏,在后面喊道:“杏妹子,下次我要打。”

 

杏妹子好几次回屋里想跟爷老倌讲,但她心里晓得爷老倌也不敢对那些伢子怎么样,因为你一个地主屋里的能怎么的?还不如不讲,讲了爷老倌更难受。她尽量早晨没天光就走,放学后打起飞脚跑,尽量第一个往屋里奔,不跟那些人打照面。

 

有一回,杏妹子捡煤渣子去得比较晚,碰上那几个伢子在等她。他们仍是站成一排,山牯子闪着那对眯眼睛说:“杏妹子你先走。”她只好把书包背到后面,一个一个,鼻子挨着鼻子,往那边挪。挪到山牯子时,他突然亮出黄板牙要亲她的嘴。她本能地往后一仰,扑通一声掉到水田里。几个伢子“啊哟啊哟”跑个精光。

 

杏妹子像个泥巴人,她没有哭,而是爬起来,一棵一棵把稻秧扶正,才跑进学校。

 

老师看她像个泥菩萨,问:“出了么子事?”

 

她说:“我不小心掉田里了。”

 

班上的同学都笑。老师说:“笑么子,有么子好笑的?”班上一下安静了。

 

老师又说:“你把书拿出来放到阶基上晒一下,再到茅室边上去打桶水擦掉脸上身上的泥巴,快点来上课。”

 

杏妹子在心底里感激老师不骂她。

 

晚上回屋里,她也是这么讲。她娘把她打了餐扎实的,说这么大的妹子了,走路都不晓得走,越大越回去了?

 

小学毕业那年,杏妹子出落得更好看了。山牯子他们几个伢子耍起了新把戏。

 

正是六月天,山牯子和几个最吵事的细伢子早早约到杏妹子回家必经的庵堂门口等。庵堂里面的东西早被打得稀烂,里面的尼姑早被赶回老家去了。他们都穿深蓝色的松紧带短裤,把书包放在庵堂里,一排站在庵堂门口,见杏妹子远远过来,便一齐刮下裤子,露出一根根铅笔一样的家伙,还互相攀比着看哪个翘得高,边翘边喊:“香香妹几,鸡公翘起;香香妹几,鸡公翘起!”

 

杏妹子赶紧捂紧自己的脸,留条缝看路,侧着身子飞快跑过,后面是一声声让她起鸡皮的“哦噢哦噢”的鬼喊鬼叫。她感觉到,他们在那些叫喊里有无限的快活。

 

她不明白,这样子就快活吗?有么子快活的呢?

 

经历几回后,杏妹子不怕了,她不想让他们快活。她事先在书包里放了好多或尖或凸的小石头,等那些伢子刮下裤子,露出下面一截时,她拿出石头对着他们的铅笔样东西就砸。伢子们裤子刮在脚底下,扯不开步,被打得“啊哟啊哟”作鬼叫;有两个想躲,脚一扯就绊到地上,地上的石头瓦片玻璃渣子好多,戳得那嫩屁股放肆喊爷。杏妹子跑到他们跟前,瞄准那几根蜡样东西,一直将书包里的石头全部打完,新仇旧恨一泄而空,顿然一身轻松,回转身,脑壳朝天,哈哈大笑而去。

 

几个伢子横陈在地上,有的脸上起了包,有的屁股上出了血,山牯子的裤子刮得最下,他的鸡鸡受了伤,被石头砸得翘不起来了。反正,没一个好的。山牯子朝杏妹子的背影作死的喊:“要得喽,看我以后怎么搞死你!”

 

杏妹子读完小学就没读了,李世和说一个妹子认得几个字,算得几个数就行了,回来能帮她娘扯点猪草,喂点鸡鸭,再大点到队里出点工,屋里到底要松活些。山牯子也没读了,他爷老倌也是说读了没得用,伢子长得高,一身蛮劲,不如早点回屋里做事,还能赚几个工分。

 

杏妹子常背个篮子到光明山上扯猪草,顺便还提只箢箕要扒些松树叶子回来。她发现只要她上光明山,山牯子立马也跟上来。不过他不是做事,而是看她做事。当然,有时候他还帮她扯草,帮她耙树叶子,然后总是眯着那对比小时候更小了的绿豆眼睛,涎着那张肉肉的嘴巴,说那几句重重复复的话:“杏妹子,你几好看的;杏妹子,我喜欢你;杏妹子,我们一起耍好不?”有时候他还当着杏妹子面扯掉裤子屙尿,还一边屙一边晃一边哦嗬哦嗬叫,尿打在青青的草上,发出丝丝的响声。

 

杏妹子心里好厌恶,也好害怕,但她不敢骂他,更不敢像小时候那次用石头砸他。她反正不理他,不跟他讲话,他看就看,他做就做,他讲就讲,就当边上没这个鬼。虽然她的内心恨不得呷了他。所以,只要做完事,她扯起脚就走,不管山牯子在后面怎么喊,她就是不停。

 

气人的是,山牯子还常到她屋里来,喊她爷老倌做叔叔,喊她娘做婶婶,喊得死皮赖脸的。她一屋人听着想呕。每次他来,大大咧咧的,像在自己屋里一样,进来就老麻匹样坐下,望着这个“嘿嘿”两下,望着那个“嘿嘿”两下,像个脑膜炎。到了呷饭的时候,他也不懂味走,杏妹子娘就暗示他:“山牯子你屋里还没呷饭啊?”

 

他总是回答说:“没嘞,呷饭我娘老子会喊我的。”果然过一下,他娘老子就在他屋门口作死地喊,因为地方远,声音是飘过来的:“山牯子砍脑壳的哎,快点死回来呷饭嘞!”往往这个时候他才走。那走的样子恨不得把杏妹子也带走。杏妹子爷娘好烦,杏妹子更烦。可是,烦有么子用呢?你能赶他吗?能打他吗?能躲他吗?能把他炖成汤呷掉吗?几个人在屋里唉声叹气,想不出个办法。

 

李世和说:“娘卖逼的,搞得我脾气来了关起门把他剁掉算了,就埋到后面的菜园子里。”

 

杏妹子讲要得,说着就扎袖子,好像就要动手一样。当然,讲归讲,做是不敢做的。那样真的一屋人就没得了。

 

有一次,杏妹子扯完猪草回屋里,山牯子跟在屁股后面。杏妹子转身把门栓上。山牯子就在外面打门。

 

杏妹子说:“山牯子你莫讨嫌好不?你老跟着我干么子喽?别个不喜欢你,也要怕点丑噻?”

 

山牯子不管那么多,埋着脑壳不讲话,只打门,似乎你不开他就永远这样打下去。杏妹子就是不开。山牯子又刮下裤子,手抓着那个家伙,对着门缝丝丝丝屙尿。爷娘在队里出工没回,杏妹子在屋里两间房子里车进车出,几次把柴刀拿到了手里头,想开门对他就一刀,大不了坐两年牢。

 

这时,李世和散工了,看他在打门,晓得是么子回事,便喊:“杏妹子开门喽。”

 

杏妹子听到是爷老倌,开了门。山牯子像只地老鼠一样飞快梭进屋,坐到靠墙的板凳上。

 

李世和说:“山牯子哎,都大伢子了,莫老是到别个屋里吵喽,要懂事了嘞。”

 

山牯子嘿嘿对李世和笑,又嘿嘿对杏妹子笑,说:“杏妹子几好看的,我喜欢跟她一起耍,嘿嘿。”

 

李世和说:“我屋里是地主嘞,你屋里是贫农,天天拱到地主屋里耍,会被别个笑死去。”

 

山牯子又嘿嘿笑两下:“谁敢挡住我来耍,我把他丢到涟水河里去,嘿嘿,叔叔你信不?”

 

望着山牯子那付凶相,特别是那对眯眼珠里透出的阴冷,李世和止不住打个尿噤,心想对这个鬼崽子一定得防着点,不要让他发宝,发起宝来可能么子事都做得出。

 

李世和对杏妹子说:“你快烧火煮饭去,莫要等你娘回来再搞。”

 

杏妹子应声去了。山牯子也站起来,跟着进灶屋,说:“杏妹子,我帮你捡柴。”

 

李世和真恨不得从后面一刀斫了他。

 

转眼杏妹子就十七八岁了。

 

有天下雨,队里没出工,山牯子的爷老倌竟然到她屋里来坐,满脸是笑,在她一屋人面前,从来没那么和气过。以前开李世和的批斗会,他是骂得最厉害的,还多次打过他。而这一回,他竟笑得像个菩萨,他们都不晓得是哪拱祖坟开了坼显了灵?

 

杏妹子出去和几个同伴耍去了。她娘手忙脚乱去泡茶。李世和递过去一筒喇叭烟,放肆挤出笑问:“你来我屋里有么子事不?”他不相信有么子好事。

 

山牯子爷老倌这才收住笑,说:“世和啊,你屋里杏妹子年纪正好,要找个人家了。我有个想法,把你屋里杏妹子许把我屋里山牯子吧,他们从小看着长大,又是同学,这几年还常常一起耍,互相知根知底,我看蛮般配嘞。”

 

李世和两口子一听,嚇一大跳,你望我,我望你,望一气不晓得怎么回答。还是李世和反应快些,他说:“我屋里是地主,配不上,你屋里山牯子还是另外找吧,多的是好妹子嘞。”

 

他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们晓得就好,我告诉你们,我也是这么跟我崽讲的。可我那个哈宝崽硬是看中了杏妹子,想得要死了一样,有么子法?他还嚇我,说如果我反对,他要把我丢到河里喂鱼。我晓得我崽伢子的脾气,他一身蛮劲,是做得出的。娘卖逼的他还跟我讲道理,讲么子没有哪一条规定不准贫下中农屋里的和地主屋里的人结婚,不准生崽,是啵?那倒是没听说过。他还讲地主屋里的和贫下中农屋里的搞到一坨,以后生的崽不就是贫下中农了?我觉得对,你们讲呢?”

 

杏妹子娘说:“这个事是崽女的大事,我们要想想,再怎么样,现在是新社会,也得问问我屋里杏妹子哩。”

 

他站起身,说:“行嘞,我等你们信喽。不过,有话在先,我既然开了这个口,行也是行,不行也是行,听到没?”说完出了门。

 

李世和跟婆娘关门商量起来,可商来商去也没个结果。到底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同意?肯定会伤杏妹子的心,她肯定是不愿意的。而且把她嫁把山牯子,他们心里也不甘啊,他哪点配得上杏妹子?不同意?那山牯子一家会轻易放过他们?那一世会不得安宁。他们能跑到哪里去?远方有几个亲戚,可如今哪个屋里有胆子敢收留一屋地主?李世和最后叹口气,说:“唉,我也想过托人给杏妹子找个部队当兵的,搞得好还可以随军,那个时候,她好,我一屋人也好了,谁敢再欺负我们?唉,这是杏妹子的命吗?”

 

杏妹子娘苦着脸说:“怎么搞哦?”眼泪水一个劲流。

 

说着杏妹子回来了。她听了半天没做声。

 

李世和眼睛发了炎一样,通红的,说:“我跟你娘都晓得他屋里配不上你,可不答应行不?我一屋人还怎么在村里过?我们也是没得法子啊杏妹子。”

 

杏妹子娘说:“要不,你一个人跑掉,跑得越远越好?”

 

李世和说:“如今往哪里跑哟,跑到卵上去嘞。”

 

杏妹子说话了,说:“爷老倌,娘老子,”刚喊完眼泪水就出来了,可只一下,她的脸变得冰冷,冷得像块铁,没有了往日的乖态。她说:“我晓得我屋里搞他屋里不赢,要得,嫁把他,你们答应就是,但我决不会帮他屋里生崽,我要让他屋里断子绝孙!”

 

一屋人先是愕然,继是默然,都不作声。只有煤油灯的灯蕊在噗噗作响,烧完了,一下子屋里漆黑一片,黑得像副棺材,周围死一样寂静。

 

山牯子家选了接亲的日子,专门到李世和屋里要他们做好准备。

 

那天早晨,李世和一屋人早早起来,坐在桌子边发呆。杏妹子不想梳妆,说:“有么子好打扮的喽。”

 

李世和望着自己花一样的妹子,脸一下红一下白,牙齿咬得咯咯响。看得出,他是不甘心。他看到杏妹子也是副仇恨的样子,特别是那两粒眼珠,好像两个火球,他晓得那是仇恨烧的。

 

远处传来唢呐声,一支吹吹打打的队伍慢慢到了门口。杏妹子被接走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队上的晒谷坪升起几盏百瓦灯泡。坪里摆了几十桌,几乎全村的大人细伢子都上了酒席,呷的,喝的,喊的,吵的,热闹得死,声音把整个李家村似乎抬到了半空。山牯子的脸被村人涂上泥巴,像带个面具,只留对眯小的眼睛。好多人灌他的酒,把他两粒绿豆眼珠灌得通红巴红,把他两条腿巴子灌得稀软巴软。他渐渐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走路总往前面扑,口里只晓得喊一个字:“喝,喝!”

 

他爷老倌也有点迷迷糊糊,但要清醒些,跑过来喊:“山牯子,你有点宝哦,快进洞房去,杏妹子在那里等你嘞。”

 

山牯子说:“好,好,洞房在哪里喽?”

 

有两个伢子就走上来,架着他往他屋里拖。

 

好多人爱热闹,跟在后面,我也是其中一个,那时我才十来岁,觉得好有味,蹦蹦跳跳说:“看山牯子和杏妹子打架去,看山牯子和杏妹子打架去。”

 

山牯子摇摇倒倒进了洞房,砰地反起一脚把门关上。

 

杏妹子细细地尖叫一声,吵闹声一下没了。墙脚下黏满了人,他们有的望天,有的望树,一副悠闲的状态,其实耳朵们却像一只只蝙蝠,生怕漏过一点来自洞房的声音。那些声音会让他们莫名其妙的快活。灯一直未关。有个人悄悄说:“嘻嘻,山牯子不喜欢在黑里搞嘞。”

 

突然,洞房里传出一声惨烈的叫:“啊哟嘞,啊哟嘞!”声音比过年杀猪还要嚇人。外面的人哗地扑了进去。我不敢去,人好多巴多,会被踩死去。

 

当晚,县公安局一辆军绿色帆布吉普车就到了村上。他们是把杏妹子的两个手放在后面绹了带走的。我还看到,一个公安人员用一块白布把一把糊满了血的铁剪刀仔细地包好,也一起带走了。

上一篇:李传思散文 | 菊寡妇——李家村琐忆系列(12)
下一篇:李传思散文 | 武疤子——李家村琐忆系列(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