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寺
唐·裴说
独立凭危阑，高低落照间；
寺分一派水，僧锁半房山；
对面浮世隔，垂帘到老闲；
烟云与尘土，寸步不相关。
裴说也是晚唐诗人，比韩偓还要晚。906年他高中状元，弟弟裴谐高中榜眼，一家人多荣光啊。可惜第二年，唐朝就灭亡了。天下大乱，裴说来不及出仕，就被迫往南返家乡广西，途经湖南某个叫石首的村庄时，临时居住了多半年。随着战火的蔓延，裴说继续南逃，可不等还乡，就去世了。也不知是因病而逝，还是死于兵燹？
裴说大概是史上最悲催的状元郎了。他一生好像就冲着这个状元去的。史书已查不到他的生卒年限，只知在中状元前，他吃尽了科考的苦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杜甫当年在长安的遭遇，在他身上也演绎了一遍。旧籍里他除了一些诗歌，就只剩一个典故。
说是裴说每年科考前，都要拿着诗歌到处干谒。有人发现他的干谒诗年年相同，就笑他江郎才尽。裴说认真解释说：“这十九首诗，都是我苦思冥想写出来的，代表我的最高水准，如果这些都无人赏识，哪还用得着去写新诗啊？”而其实，裴说很可能是因为无钱刻印新诗册。
旧籍保留这个典故，是为了说明裴说是一个讲究苦吟练意，追求精准用字的人，跟贾岛一样，喜欢整日推敲来推敲去。《全唐诗》只选了他几首诗，但他至今传下来的诗歌有52首之多。有文章说《道林寺》是他的代表作。或许真是这样吧？其他诗说不上比这首好，也看不出比这首差，基本都是这个格调：用词清寡，诗风质朴，乍嫌平淡，细品醇绵。《道林寺》一诗还非得要知晓寺庙的地理位置，甚至要亲自游览一番，才能真切感受这些短句所浓缩的精妙。
杜甫花了很长篇幅写麓山道林两寺，赞美寺庙辉煌兴旺的同时，也泄露了两寺的世俗喧哗。裴诗的精妙处，在于既描绘了道林寺的恢宏气势，又留住了寺庙清冷无为的气息。这样的诗，才算写到和尚心坎了。吃了人家的斋饭，得了人家的好处，两首诗或许都有吹捧之嫌，但杜诗不如裴诗段位高。就好比面对一位大腹便便的和尚，杜诗说它富贵之气逼人，裴诗则说它内藏妙理三千。高下立判。
唐代道林寺最为繁华，风头盖过了麓山寺。“高低落照间”，是指道林殿宇众多，参差错落在岳麓山上。颇有“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的架势，这种奢豪气象，被诗人抹了一道如寒霜般残阳后，顿时如冷水止沸，殿宇再多，也不显得如何张扬了，暮色里只有肃穆与清寂。
颔联“寺分一派水，僧锁半房山”，可谓名句。一派水，是指湘江。秋水寥落，进一步冲淡了寺宇的奢华之气。“分”则是指寺庙将湘江风光分走了一份，不为锦上添花，而是为扬汤止沸，中和寺庙喧嚣。
“半房山”也好，“半山房”也好，都意指道林寺殿宇众多，小小麓山，一半都被房子占了。和尚都可以做包租公了。但一个“锁”字，就像如来佛的大手掌，一下子将道林寺暴发户的气息全部给遮掩了。和尚锁的当然不仅房，还有心。尽管那么富有，可依然虔诚礼佛，初心不改。
“对面浮世隔，垂帘到老闲”。对面指的是潭州城。隔着一道水域，仿佛隔着一个世界。尘世纷繁，垂帘不顾，一念即老，至死悠闲。这可比杜甫的“僧宝人人沧海珠”，夸得含蓄多了。
尾联依然是表扬。“烟云与尘土，寸步不相关”，是说河西与河东的繁华，表面类似，境界却判若云泥。噫，奉承诗写得这么清新脱俗，也真是难为裴说了。只是作为练字高手，尾联稍嫌松散，两句完全可并作一句，比如“云尘各异势”什么的，空出末句来，还能将奉承推上新高呢。
呵，说奉承，只是打趣，此诗能读出诗人的真意。身处乱世，佛门这种衣食无忧的参禅生活，或许正是诗人所求吧？裴说不知道的是，在他死后不久，道林寺也饱受战火摧残。
也正是道林寺的大规模缩减，麓山和尚才有地盘另辟书舍，培育儒生，岳麓书院也由此得以开启。世事如白云苍狗，难说得很呢。（选自《千年弦歌》）
谢宗玉，湖南安仁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毛泽东文学院院长。著有《时光的盛宴》《末日解剖》《谁是最后记得我的那个人》等17部文学专著。
